两人说完,开会的人也到齐了,张二牛简短地布置了任务,提出了上堤的人数、时间要求后说:“谁他娘的也别装熊,关键时刻掉链子,这不是给日本鬼子出民夫,也不是给原来的生产队磨洋工,是保护乡亲们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家业。拿出‘大跃进’的劲头,带好队伍,守护好自己的堤段,谁出了问题,我骂你们祖宗八辈!下面,请县委副书记,我们南堤抗洪指挥部的政委柳枫同志讲话。”
柳枫慢慢地摊开笔记本,沉下脸,用那双海蓝色的鹰一样的眼睛从前排开始,挨个把与会的人员扫了一遍,开口用异常缓慢严厉的语调说:“刚才我和于书记通了电话,抗洪期间实行战时管理体制,书记们各自为战,分兵把口,可以行使县委常委会的权力,对任何抗命不遵者,随时、随地给予党纪、政纪处分。散会。”
柳枫的脸色严肃得可怕,厚重的穿透力很强的男中音在会议室的各个角落里回响着,屋里也静得可怕,空气似乎凝固了,大家被镇住了,出了会场后争先恐后地上了车,冒雨往所属的村里赶。
“老弟,真有你的!”张二牛冲着柳枫的肩上擂了一拳。
“还不是让你逼的,于书记和欧阳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想呢。幸亏欧阳书记在市里开会还没回来,要不,还不说我抢班夺权啊。”柳枫说。
“欧阳那个婆婆嘴,我烦。管他呢,只要不跑水,就是我们的胜利。”张二牛乐呵呵地说完,随后满脸笑容没有了,显出了十二分的诚恳,推心置腹地说:“我看出来了,你过去在省委跟着领导是管工业,没接触过农村,对抗洪是外行。我给你说啊,水火无情,自古抗洪如打仗,咱们嘉谷历史上守堤都是朝廷派官兵拿着刀枪在后面督阵的,谁他妈的逃跑就砍脑袋。那年东北辽河防汛是架起了机关枪的。我是农民出身,老百姓那点德行我知道,就看自家眼皮底下那点小利益,牵着不走打着跑的玩意。带民工你得拿出点手段来,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什么坏事、嘎事也能给你干得出来。我把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派给你,和我一样,在村里当过民兵连长,支部书记,也带民工到外地挖过河,那是我的一个侄女女婿,让他带几个精干的警察帮你管民工,他要不听话,你就扇他的嘴巴子。一会儿我给这个小混蛋说,你就是他叔!”
柳枫含笑感激地点了点头,张二牛匆匆走了。柳枫想着自己刚才的表演,既觉得可笑,又感觉很得意,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世界。生、旦、净、末、丑,样样都得扮啊。过去他在省委,只是文字秘书,只是在各种会议上记录、完善、延伸、深化领导支离破碎的讲话,从中找闪光点,写成既有理论高度,又有可操作性,还能打动人心的讲话,很少参加领导工作以外的活动,许多领导生活中的事都是从司机、生活秘书、警卫参谋那里听说的,并且还抱着“姑妄说之,姑妄听之”的态度,直到那位领导的丑闻被曝光,他觉得自己的思想上才产生了一个飞跃。
尤其是到县里半年多来,感到从上往下看,是水中月,镜中花,自己呕心沥血、通宵达旦写出那些自以为很得意的讲话文件,到了下面都好似土龙河上空随风飘散的轻云,抬头看得见的人们也留不下什么印象,没看见的就当没有。而从下往上看,什么都清清楚楚的,尤其是县一级的干部,处在城乡结合部的环节,整天在夹缝里带着镣铐跳舞,对上面官场那点事心里透亮得很。底下的老百姓就不好说了,他们只关心的是眼前的生计,政治啊,路线啊,基本与他们无关,权术也更是无缘,当然,无权也就无术。那要想在这个地位上做事,唯一的优势就是权了,所以耍点术也就无可厚非了。但知识分子的良知又使他心里有些痛。
此刻的于茂盛可没这样想。一把手的到来,使北片各乡的各路诸侯齐集学校,有了直接接触领导的机会,大家心里自然是十分兴奋。按照惯例与规矩,书记在前,乡长在后,握手寒暄,其他副职只能是抬着谄媚的脸,睁着巴结的眼,在外圈看,等着书记小范围的训示。
方囊临走前,悄悄附在于书记的耳边说:“您多保重,南岸的事我按您的指示办好,您放心,我会抓住任何机会的。”
于茂盛点了点头强调说:“任何事情都存在两面性,特别是灾难性的突发事件,只要利用好,打倒谁、赶跑谁、捧起谁,都是很容易的事。你要把握准了,盯住那几个人,每天给我汇报一次。另外,你的联络处就设在宾馆的小楼上,对上面来的领导招待好,尤其是要注意新闻单位的人,要外松内紧,原则是尽量让他们说咱们好,决不能上反面的东西。”
方囊诺诺点头,同各路人马一一握手后驾车回了县城。
接风宴自然美味丰盛,不过不是城市里星级饭店上的鱿鱼、海参,而是书记乡长们派人搜罗来的腊肉、笨鸡、柴鸡蛋,还有公安部门收了土枪后农民用网和狗逮来的野兔。一共摆了两桌,一桌是于书记、县水利局长和各乡的党政一把手,人不多,很宽松。一桌是乡里的副职和于茂盛的秘书、司机,挤挤喳喳。剩下的闲杂人等,在一间大教室里把十来张课桌并成了一排,大碗酒、大块肉、大碗菜也上得量大盆满,任他们甩开腮帮子,敞开肚皮大吃大嚼,猜拳行令。
里面屋里就文雅多了,按照规矩,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开始给于书记敬酒,先是各单位的正职,后是副的,于茂盛表现得很是平易近人,来者不拒,但也有所区别,心里面根据感情远近,平时进贡多少,背景大小,嫡系非嫡系,或一口干,或喝半杯,或点到为止,或端端杯,看着书记喝干了的志得意满,给了半杯赏脸的想着要继续努力,对于书记对自己只表示表示的人虽然心里不太痛快,但也不敢显出来,因为毕竟有了今天和领导直接见面碰杯的机会,就想着以后如何托门子,或爬窗户,或弄银子加深和县委一把手的关系。总之,这顿饭的结局还是皆大欢喜的。最后,于茂盛端起杯来与大家共饮一杯说,从今天开始,大家就是一条战壕的战友了,要同心协力把北堤守好,要笨鸟先飞,把民工带上去,组织好。众人又表了一番决心,吃过后都到自己管辖堤段上去了。
土龙河虽然几十年未发水,但防汛演习是年年搞的,北堤又受重视,堤防段界限明确,人员的组织也都编排有序,一般民工上堤都是先检查浪窝,培整土坡,填补明渠暗沟等,这些都不用于茂盛操心,自有跟随他的水利局长检查安排,明天一早他坐上车去转一趟就可了。此刻他摸了摸油光光的大脑袋,擦了把脸,进屋倒在刚柔相济的席梦思大床上酣然入睡,直到从阴云下透出的金灿灿的晚霞染黄了大河内外的碧野时才醒来。进了前两天方囊督促着县建设局施工队连夜加班新修建的卫生间冲了个澡,喝了一口秘书早就沏好的铁观音王茶水,感到神清气爽,看着摆在北面墙下五斗橱上的观音菩萨想着,按照老神仙的指点,自己到北方来了。
按照省委那位常委的指示,最近县里也比较稳定,也没出什么事,关键看这次抗洪了。按方囊说的,水不会有那么大,北堤坚固,也不会有开口的祸患。老神仙说叫注意西边,西边是嘉禾的钟灵,大概和他一样也在北堤布置防汛吧,再说他那里是上游,水先到他那儿,就是有事,也得他先出啊。他摇摇大脑袋,又摸了摸脑门,把在中央值班擅自离岗又回到了地方的几根头发往上捋了捋,照了照镜子,看着自我感觉还不太老的面孔有些得意地笑了。再过几个月,自己就是地厅级领导干部了,也像当年学生时代望着那些高不可攀的专署领导一样腆着大肚子,到老爹当年掌管的小灶上吃饭了。那时的他一定要回一次老家,在钟灵等人的陪同下到老槐树林中去隆重地祭奠双亲,要放一挂大大的、长长的、响响的鞭炮,告慰两位老人的在天之灵,还要和族人们吃一顿饭,好好显摆显摆,风光一番。
正想到妙处,一群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随后县电视台的台长带着部下推推搡搡地走了进来。台长先说明了来意,就把明媚皓齿的女主播让到了前面,女主播开口就像机关枪扫射说:“于书记,接受新闻记者的采访可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啊,你大书记也不能例外啊!你来这里将指挥我们县几十年一遇的伟大抗洪战争,怎么把我们电视台忘了呢?如果哪儿开口跑水,我们还要拍下你叱咤风云,指挥千军万马战宏图的英雄形象呢。”
“哪能呢,”于茂盛欣赏着她那曲线毕露的身段呵呵笑着说,“这不是水还没到嘛,”接着又吓唬道,“小丫头,开了口子可不是好玩的,到那时我可没有什么英雄形象了,就得卷铺盖走人,说不定还要进去吃窝头呢。”
“还小丫头呢,人家都结婚一年多了。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们新闻部是赖上你不走了,在这安营扎寨了。”女主播晃动着风吹杨柳的腰,丰满的臀部一扭一扭的,有些撒娇地说。
“好,好,你们就和我住在一起吧,真拿你没办法。”于书记随即让秘书给她们安排房间,女主播被安排在于茂盛旁边的一间房子里。
电视台的男男女女走了之后,于大头总觉得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太吉利,想了想好似说过进去吃窝头的事,赶忙摸了几下自己的嘴,暗暗说道:自己真是没出息,见了女人这张嘴就没把门的了。等夜深人静的时候要对着观音菩萨磕三个头,好好祷告一番。
为排遣刚才的郁闷,他到大堤上散了一会儿步,看着不远处的小山上的娘娘庙问旁边的水利局长,那个张无代是不是堵浪窝很有一套,水利局长肯定地回答说是,方法是祖传的,水性是沿河十三个县里最好的。于茂盛当即说,你立即去把他找来,征调到我们指挥部,随时听用。
水利局长得令驱车而去,于书记自言自语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暮色苍茫的时候,水利局长回来报告说,庙门紧锁,张无代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