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其实,我知道,梦里不知身是客,这里的客,真的和那个过客无关。可是我却总是会无由地想起郑愁予的那首《错误》,那首凡尘男女都熟悉的《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是一个打马江南的过客,他错过的,是一段美丽的相逢,是一段今生的莲事。也许是因为南唐后主本就是个多情之人,所以想到他,总会与这些潮湿的情感相关。纵然他思念的是那破碎的河山,感叹的是客居异国的愁苦,而我,却总能碰触他心底深处的柔情。因为,那层湿润的感伤,从来都没有晾干过。
读宋词的人,不会有人不知道南唐后主李煜,他被称为“词中之帝”。他虽为南唐后主,但是后半生的生涯却是在宋朝度过。并且他的词,后半生深得其味,那段沧海桑田的经历,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也注定了他的词会走向不可一世的风华。都说人生有得必有失,有失复有得,可是任何一种交换,都要付出代价。南唐后主之所以这般为世人铭记,不仅是因为他是亡国之君,最让人刻骨的,还是他的词。他的词,像是一把柔韧的利剑,剑锋可以轻易穿透你的胸膛,却难以快速地拔出。那种韧性,似藤,扎进心里,还会攀爬,直至最后,紧紧地将你包裹。你只能看着它流血、看着它疼,却无可奈何。
历史上有许多亡国之君,但是可以让人这样温柔地记住,唯独南唐后主。这些记住他的人,没有过多地指责他误国误民,断送江山。但是短短的几个字,就知道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他的性情,注定他做不了一个贤君,只能做一个风流词客,在诗酒音律中,才可以逍遥度岁,形骸无我。可是他生在帝王家,命运安排他接过权杖,坐上了高高的宝座。这样一个柔弱的君主,他没有气吞河山的霸气,不能横扫古今天下,不能驰骋万里云天,所以才成就了宋太祖逐鹿中原、碧血黄沙的故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结果,必定会是梦断尘埃的叹息。从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开始导演他悲剧的人生,所有华丽的过程,都是为了那场落寞的结局。
结局来得太快,从坐拥江山的帝王到一无所有的阶下囚,只消刹那光阴。这一次,他是真的痛了,亡国之恨,切肤之痛。也许他痛心的不是他的帝王宝座、不是他天下子民。因为他本就没有一颗帝王之心,而天下子民,换去这个皇帝,或许会更丰衣足食。他痛心,从宫廷享乐的瑰丽生活,一下子步入以泪洗面的软禁生涯。是,囚禁后宋太祖也给了他一个头衔,违命侯。可事实,他不及一个平凡的百姓。他从帝王成了俘虏,对于一个风流不羁的才子,最重要的莫过于自由。他说过:“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沧桑变迁,人事更改,他拥有的只是破碎的记忆,能做的,是一次次将疼痛的碎片,拼凑起来。所谓破镜难圆,任由他多努力,也无法回到最初。
他的词,从开始的风格绮丽,到后来的泣血绝唱,也是因为江山的更替而改变。所以有了那首千古绝唱《虞美人》,有了这首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浪淘沙》。还有许多许多,让人看了一眼,便无法忘怀的词句。他就是这样从一个俘虏,成为“词帝”。帘外雨声潺潺,春意阑珊,他枕雨而眠,入了梦境。梦里让他暂时忘记了俘虏的身份,只想贪恋那片刻的欢愉,可是好梦由来易醒,那阵阵春寒惊醒了他的梦。原来,梦里梦外,竟是这样的天渊之别,他深切地感怀自己的人生境况。醒来独自凭栏,看无限江山,风云万里,于他,不过是一粒粉尘。一切都是落花流水,春去春还会回,可是他人生的春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痛入骨髓,才会用情真挚,写出意境深远的悲凉之词。故国不堪回首,他能看到的,只是江山的影子、寂寞的影子。他的词,醒透深刻,可是他真的觉醒了吗?如果时光倒流,他是否会励精图治,打理江山,重新俯瞰众生?不,他不会,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高瞻远瞩的襟怀,没有披荆斩棘的魄力。一切都是命定的,他的才情,离不开雪月风花,就算从头来过,他还是亡国之君,是后主。为了这个“千古词帝”,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丢了万里江山,他唯一仅有的,就只有文字。以文字为食,以文字疗伤,以文字相依为命,也是文字,为他至死不渝。
他还有梦,并且只有在梦里,还会以为自己是帝王,在梦里君临天下,在梦里诗酒欢娱。就这样一次次被春寒惊醒,一次次将栏杆拍遍,却再也触摸不到故国的温度。他迷失在别人的宫殿里,可是,历史却没有抛弃这个没落皇帝,给他画下了深刻的一笔,可是世人却只记得,他是一个词客,一个用江山换来千古绝响的词客。他的王冠上写着耻辱,文学史册里却给他戴上美丽的光环。从古至今,探寻他一生故事的人,太多了。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
梦里不知身是客,可是梦还是醒了,春天远去,天上人间,才是他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