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没有人讲话,开出好一段路臧建明才开口问道:“一切还顺利?”
栾军窝了一肚子的火,回答声很冲:“什么都顺利,除了你买来的那辆破车,差一点把我们搁在那里了!你能不能少做点这种烂事?!”
臧建明不解,歪嘴说了缘由。臧建明争辩道:“这不能怪我,买这车是老大和你首肯的,你不是专家吗?何况前一阵都跑得好好的。”
栾军甩了一句:“跟你一样,一上阵屎尿就多!”
臧建明突然发火:“你小子嘴巴放干净点,我臧建明做了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啦?不就是那四万八千美金的糗事吗?当初大家也同意的,出了事就我一个人担待,不知赔了多少笑脸,打了多少招呼,还是像龟孙子一样。输了钱我没话可说,但如果赢了呢?我会多分一份吗?在江湖上混到这个地步可真叫人心灰意懒。”
歪嘴道:“我们这一行没有‘如果’两字。”
“那你说怎么办?割一只耳朵还是砍两节手指来还你的四万八?共产党还容许右派脱帽呢!区区这点钱就聒噪一辈子?既然这样,还不如大家一拍两……”
“住口!”我暴喝一声,“谁都不许旧事重提。过去的就过去了,是人都会犯错。兄弟间没必要把这事挂在嘴边。没意思。”
说实在的,车子发动不了不能怪臧建明,他只是看广告打电话联系而已。既然是旧车,说不定哪天就不工作了。就是新车也不是百分之百的保险。栾军一直看不惯臧建明,说上海人都是这个德性,出力时避重就轻,分配胜利果实时争先恐后,斤斤计较。歪嘴以前一直比较袒护容忍臧的种种毛病,但自从桃子搬进来之后,他的态度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有时对臧建明讲话含讥带讽的,他自己好像并不自觉。
我虽然也说不上喜欢臧建明,但作为一个小团体的头儿,很多事不能以个人好恶为标准,一碗水得端平。否则,内部一乱,早晚都得出事。看来要找个机会给他们俩做个思想工作。
我清了清嗓子:“那辆车本来就打算不要了,好在我们都全身而退。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臧建明却不依不饶:“老大,话还是要讲清楚。我不喜欢做出气筒,不喜欢一有事就怪到我头上,不喜欢多数压迫少数。大家都一样卖命,别人有别人的长处,我也有我的长处,每个人的付出都是平等的。如果你们真的觉得我碍手碍脚,不妨讲出来。天下之大,不愁没个去处,何必窝在心里,大家都不自在呢?”
我斜瞟了一眼栾军,他脸色发青,看得出是硬忍着火气。我示意他别做声,转过身去对臧建明说:“建明,今天怎么啦,像吃了火药一样?没人把你做出气筒。兄弟之间有个语言冲撞也是平常事,不能放在心上,也不许再提散伙的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总不见得为了几句口角把多年的情分一把抹去吧。”
歪嘴也劝道:“火头上的话不能当真,也是太紧张了,好久没干这么大的活了。鬼门关出来后一放松,什么话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了。”
我趁机缓和气氛道:“这活还干得真漂亮,一点都没有拖泥带水。走,庆功去,到日本城去消夜,吃韩国烤肉……”
话还没说完,栾军一个急刹车,我狠狠地被摔在仪表板上。有两个男女从路边停泊的汽车间一下子冲出来横越马路,差点被我们的车撞上。
栾军摇下车窗,正准备破口大骂。坐在后座的臧建明突然打开车门冲了过去,冲到那对男女面前,还不等人家开口,对着那男人当胸就是一拳。女人插进来阻挡,被臧建明一把推开,又是一拳挥了过去。围观的人群聚集起来,我赶忙叫歪嘴把他拖回来,我们的枪还都在车里,被警察缠上可不是好玩的。
回到车上臧建明还是气呼呼的,歪嘴说:“何必呢?这么点小事值得动肝火吗?好了,好了,吃消夜去。”
臧建明闷着脸,一声不发。车开了一阵,臧建明道:“老大,消夜你们去吃吧。把我放下来,我想一个人走走。”
我说:“你小子别扫兴,一块儿去。”
无奈臧建明坚持,而且,栾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肩上的伤口也在作祟,一阵痛过一阵。结果在市场街和凡内斯街交界处把臧建明放了下来。
我摇下车窗,对臧建明说:“别乱想,走一阵就回去,身边带钱了吗?”说着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过去。
臧建明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车子一开动,栾军就骂开了:“这小子他以为他是谁?不要搞错,我们是提着脑袋干活,他只是开了车兜圈子而已,还轮到他来虎着个脸给我们看颜色?”
我和歪嘴都不做声。
栾军又道:“我就不信死了张屠户我们就吃混毛猪。这小子尽管搬出去,还有那个婊子。我看见他们就讨厌……”
歪嘴在后座说:“臧建明是有毛病,但我们也不要把事情做绝,搬出去他俩怎么过活?你又不是不知道臧建明那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有两个钱马上送到赌桌上去?”
栾军冷笑一声:“那女的可以去卖啊!姓臧的天生是吃软饭的料。”
歪嘴急道:“你不能这样浑说一气,桃子搬进来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臧建明是臧建明,桃子是桃子。”
栾军冷笑道:“我怎么牙齿都酸了?”
我制止他们的争吵,说:“是分是合都有命定,分易合难。既然在一条船上,大家总得有点担待,五个手指伸出来也不一般长短。栾军,这话不要再提了。”
栾军不做声,我看到车子不是朝日本城方向开,问道:“怎么?不去吃消夜了?”
栾军闷闷道:“没心情,吃个屁。再说,老大你肩上的伤口得包扎一下。”
回到日落区的住处,已经是十一点半了,栾军为我把创口清理了一下,包扎起来。我自己看不到,据他说伤口还很深,还好被肩胛骨挡住,否则刺进胸腔就有我受的了。我说歪嘴你忘记那个江西佬班长是怎么死的吗?歪嘴说这哪能忘记?被一个农妇给打死的。我说我们都要记着点:女人,是这世界上最毒的毒物,别看她们赤手空拳,凭一根绣花针都可以要了你的命。
刚收拾完,桃子就上来了,问我们臧建明去了哪里?栾军道:“你问我,我问谁?他那个德性还有什么说的?手痒了呗。”
桃子说:“不可能,他对我赌咒发誓说再也不去赌了。况且,他口袋里也没钱。”
我们几个对看了一眼,臧建明拿了二百美金,可能又上百合花了。
“狗改得了吃屎?”栾军嘀咕道,“别来烦,我们又不是他的保姆。脚生在他的身上,我们管得了他去哪儿了?”
桃子不做声,朝歪嘴看过去。
歪嘴摊摊手说:“桃子,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分手时他就讲心里烦,要走走散散心……”
歪嘴真是的,跟她啰唆什么?说不知道不就完了,没必要让这娘们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
桃子说:“他开了车出去,车子却由你们开了回来。我担心他怎么回来……”
我打断她道:“到要回来时自会回来。一个大男人,还怕丢了不成?桃子,你下去吧,我们要睡了。”
桃子转身下楼时盯了我一眼,那幽幽的眼神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怨意。
我吃了几片消炎药,回房先睡了。不知是伤口疼还是紧张,睡得很不安稳。刚迷糊了,浑身是血的“爆米花荷西”突然从地上弹跳起来,手持明晃晃的冰凿向我扑来,我一扣扳机,乌兹枪却“突”的一声卡壳了。心里一沉,人就醒来了。歪嘴的床还空着,我想抽烟,烟盒却空了,我起身来到厨房找香烟。
通往楼下的那扇门开了,歪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我背着身说:“兄弟,我刚讲过……”歪嘴一愣:“老大你说什么?”我叹了口气:“我说不要忘了班长是怎么死的。”当我转身时,看见歪嘴脸上不自然起来,嚅嗫着想解释什么。我挥挥手打断他道:“你我兄弟多年,我绝对信任你。只是我想提醒你一下,人说江湖之事,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吃我们这行饭的,更是心软不得。人之常情与我们无缘,女人更是要防备……”
歪嘴道:“老大,桃子是何等聪明之人,她跟我们住在一起,瞒不过她的,心里有了结反而不好,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我的眼光犀利起来,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
“我只是去安慰安慰她,我自会把握分寸,老大你要相信我。”歪嘴急了。
我深吸一口烟,把心中的怒气压了下去,再深吸。同时把烟盒扔给歪嘴。
我们在厨房的灯下抽了好一阵烟,我再开口时声调平缓:
“白子,刚才话讲重了。我的命都是你救下的,我不相信你还相信谁?这话不要再提了。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关于桃子,这女人是有吸引人的地方,我们长年单身在外,说不动心是骗自己;但再深想一步,这样一个精致出挑的上海女人是否是你我担待得起的?我看她就算跟你睡在一起心里还是看不起你。另外,吃我们这碗饭的,最怕就是儿女情长,心中有了牵挂,一犹豫,一闪念,事情就起了变化……”
歪嘴狠命地抽烟,脸上那条疤神经质地跳动着。
我说:“多说无益,白子你是个聪明人,我也点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