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范迁的人都知道他油画画得非常好,雕塑也极精彩。读他的小说,感觉是浏览一组组以文字为颜料和笔触刻画的人物肖像,这些人物也像他的油画和雕塑一样力度千钧,但又有颜料及画笔所不能及的内心轮廓和心理线条。
从他的长篇小说《错敲天堂门》和《白房子蓝瓶子》直到今天出版的这本书,范迁故事中的人物可以说清一色的边缘,或说另类。失意艺术家、性错乱者、年轻的社会反叛者,甚至杀人放火的暴徒和罪犯。他的高明之处是以平常心去关怀这些似乎最不值得关怀的人们。以这种平常心,他让他的人物处在各种极致环境之中,由读者去观察人性如何在外界的重压下扭曲和裂变,从而发生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他笔下的生活好似一场公平的游戏,你,我,他,我们众人,在现实对弈中,每个人只是棋路不一样而已,没有对或错,也没有高与下。某些人步步为营谨慎落子,某些人彷徨踌躇举棋不定,某些人偏听偏信毫无主见,某些人大砍大杀死中求生。人世如棋局,每个人的今天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过了汉界楚河就再也没回头的余地。对于那些逸出社会的常规者,否定或肯定是道德学家的事,而范迁的小说抽丝剥茧,只是展露了人是如何地身不由己,如何地由一步转折导致了下一步转折,种种的一念之差聚集起来,让你看到每一个人生的形成都那么偶然,又那么必然。正像惠特曼的诗句:一粒沙子,也像一颗禽卵一样完整(直译)。
作为小说家的范迁,就像他作为画家和雕塑家一样,他的庞克组画与他雕塑的高尔基、托尔斯泰等文学巨人一样,渗透的是他的中肯关怀,忽略的是常规的正、负面评判。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所有的爱恋、憎恨、愤怒、失落、铤而走险都有其特殊来由,这正是人性的神秘与丰富。每一丁点外界环境的影响,每一次必然或偶然的自身经历,都在人物的潜意识里埋藏导线,积蓄炸药,但究竟是什么引爆出一次升华或堕落,是很难以道德逻辑论定的。也许小说就应该是这样, 只陈列症状,不急于诊断,更不去开处方。 可以说小说是审美的心理学和行为学,也可以说,弗洛伊德一筹莫展之处, 正是小说家长袖善舞之时。
范迁写的是边缘人物的故事,很大一部分是移民的故事。所以更有其特殊性,这特殊性也颠覆了我们对‘正常’的理解。加缪说:要想了解一个城市,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去看它的人民怎样生,怎样相爱,怎样死去(大意)。范迁以他的故事和人物展现出一方水土,移民的水土,比一般意义的社会人生更加充满变数和机缘。这方水土的生与死,爱与恨,罪与罚,更加色彩浓烈,更加魔幻, 更加血腥,却又深藏爱与柔情。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