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差不多。”高明文终于举起了杯。当他的杯子快碰到胡子明的时候,停住了。“我有话对你说!你知道为什么把你放到一排吗?你可不是什么高干子弟!我是让你接受高干子弟的监督改造,懂不懂?”
“懂, 懂的,我一定好好向高干子弟学习,向高秘书学习,接受改造,接受改造。”
说话的时候,胡子明的目光恰好落在那碗萝卜头上,发现有只死苍蝇躺在一块卷曲的萝卜里,似睡得很香,心里早涌出阵阵呕吐的感觉。高明文喝了,他才喝,结果让酒呛得直咳。
王娟说:“胡技术员,吃点菜。说实在的,40多岁的人了,没家没口的也怪可怜的。”
王小虎不无同感地说:“开始把胡技术员放到我们排,我心里也可不是滋味了,后来才发现这人真能干,单薄的身子,又戴副眼镜,在井下从来都站在最前面,哪儿有危险,哪儿有他,我真佩服他!”
“刘排长,出来,我与你有话说。”高明文忽地站起身往外走,声音不高,却透着寒气。
“又干什么!”窝棚外,刘月亭笑着问。
高明文绷着脸说:“刘排长,我发现你们的阶级立场真有问题,你们怎么对个右派这么有感情呢?这样下去我真怕你和小虎犯错误!”
刘月亭仍然笑着问:“是吗?”
“月亭,别跟我嬉皮笑脸。我问你,最近你们排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什么意思?”刘月亭问,止住笑。
“比如散布江南无煤论什么的。”
刘月亭冷笑着问:“你说有吗?”说完,掉头就走。
3
这一晚,高明文喝了不少闷酒,歪歪倒倒回到连部就睡了。不知什么时候,他飘飘忽忽走进一间老宅,看见一张床,墙上挂着一把小提琴,还有一幅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名画。高明文往床上一坐,正想不通身在何处,却见亭亭玉立的苏玉站在门口。
苏玉侧着脸深情地看着他,那脸上的酒窝不饮自醉。高明文问:“我这是在哪儿啊?”
苏玉笑答:“你坐着我的床。”
高明文说:“你让我坐吗?”
苏玉没说话,径自过来坐在他的旁边。高明文一伸手,苏玉柔软的身躯就在他的怀里了。
室外有了雷声,继而一阵紧促的敲门声。完了,妈回来了?!高明文被惊醒了,觉得下身大腿根处冰凉一片,一摸,沾了一手,他赶紧脱下短裤,换上一条干净的。这时敲门声越发得紧,高明文顾不得多想,光着脚丫奔去开门。门外站着连部通信员张海,他说连首长叫他。
来到连部,除了武连长和赵指导员,还有三个排长在等他。刘月亭坐在武连长对面正冲自己坏坏地笑。
“滴答——滴滴答——”嘹亮的军号突然冲破雷声传了进来,屋里的人精神为之一振。赵指导员把手一挥:“同志们,按照武连长的要求,马上行动!”
“是!”三个排长异口同声。
按照要求,武连长集合全连战士搞一次紧急拉练,一是提高连队的战备意识;二是把他们调出来,好让赵指导员他们突击检查各排的窝棚。
由于工棚里大多是连铺,查的速度很快。在三排,发现了一套《红楼梦》;二排大多是单身汉,禁书没发现,倒是抓到一对偷情的。当时,几个领导正在一个窝棚里翻箱倒柜地找禁品、禁书、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证据,忽然听见隔壁有异声。高明文站的地方离隔墙最近,那隔墙只是用稻草裹着竹子编排起来的,一点儿不隔音。高明文用手轻轻一拨,就看见四条腿叠在一起上下抖动着,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疑惑着,猛然想到刚才梦中和苏玉的情景,才知出了大事。等他回头,赵指导员的声音已经在隔壁响了起来:“啥个屌人,快滚出来!”
“出来!”三个排长也跟着喊。
半晌,草帘开启,一对男女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几只手电照妖镜般把他们照了起来,现出两张魂飞魄散的脸。
赵指导员没说话,只是叫二排长把二人先押回连部,等候发落。
一排真的很干净,不愧是干部子弟排。赵指导员一边查一边夸,很快就来到刘月亭和王小虎两位正副排长的窝棚。
高明文说:“报告指导员,这是刘排长的窝棚,就不查了吧?”
赵指导员笑道:“哪个说的?”照例推门进去,让刘月亭开灯。棚内很简洁,两张床一张办公桌,一个木制的脸盆架上放着脸盆和毛巾。还有一只皮箱,架在床头的方凳上。皮箱的上面,有一幅《红灯记》剧照。
“把皮箱打开!”赵指导员说。
“这……”三排长和高明文都有点为难。
“干啥?前面几个排长不是查了吗?干部子弟排就该特殊?打开!”
高明文看了刘月亭一眼,走过去把箱子打开,里面除了衣服,就是那本高明文见过的“洋书”。
“啥书?拿过来看看。”赵指导员两眼瞅着刘月亭,把手伸出来。刘月亭微笑着,没有一丝紧张的神情。
“《地质构造和煤炭》?法国?刘排长,这是怎么回事?”赵指导员把脸沉了下来。
刘月亭仍然微笑着:“没什么,不是老挖不到煤嘛,我就到市图书馆借了本书翻翻。”
“刘月亭!你不要以为你爸是老红军,就没啥了,我告诉你,凭这书就能毁你前程。你老实跟我说,这书哪来的?是洋拐棍的吧?”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说话?我知道你不会供出他的。还有,你看看,墙上挂的是啥?”
“一幅画啊,这难道也有错?”刘月亭不服气地回道。
高明文也知道那绝对是一幅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流传非常广泛的画。画面讲的是《红灯记》中地下党员李玉和的女儿李铁梅在得知父亲被俘以后,决定继承父志,把革命进行到底的故事。那李铁梅手托长辫,高举红灯,双目炯炯,怒视前方,给人一种震撼、一种力量。高明文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不对。
“不要不服!”赵指导员用手指着刘月亭的鼻子,“可能你又要说了,这是一幅宣传革命的画。不错,我知道。不过,我想问你,有那么多的革命画你不贴,偏偏贴这幅,为啥?”
“不知道,我觉得好就贴了,反正都是宣传革命嘛!”
“不!不是!还是让我告诉你吧!”赵指导员把手一挥,慷慨激昂地说:“高秘书,三排长,你们想为啥在其他排都贴男英雄的画,比如杨子荣啊、董存瑞啊,独独一排就有了李铁梅!李铁梅是哪个?是个大美女啊!贴在男人窝棚里会起啥作用,俺不说,你们心里比我清楚。刘排长,这反映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当前在我们连正滋长着堕落腐败的修正主义享乐思想,你是排长,带头贴这种画,真让我为你痛心啊!”说完,他亲手把画撕下来,掖在手里,转身出去了。
刘月亭有苦难言。那天王娟送这幅画过来,他没让贴,王小虎非要贴,这下让这个山东佬一顿歪批,抓个正着。高明文看刘月亭紧锁双眉,也觉得赵指导员批得莫名其妙,就拍了拍刘月亭的肩说:“走吧!领导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就别多想了,走!”
4
“滴答——滴滴答——”这不是紧急集合的军号吗?刘月亭刚走一会儿,王小虎就被吵醒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拿上没有帽徽的军帽冲出门外。当他带着队伍到达连部,恰好看见刘月亭他们跟着赵指导员往下面走,也不知道干什么去。等往返20公里拉练结束,他又看见刘月亭和赵指导员他们站在连部的大灯泡下等他们。等队伍安静下来,武连长开始说话:“同志们,我知道你们很累,特别是体弱的和队伍中的女同志,我理解。但是,同志们,我们这是一支革命的军队……”
“说得好!”赵指导员声音更洪亮。“连长说的对啊!我们可是一支革命的军队,尽管没有领章帽徽,但哪个不认为自己是兵呢?我们的一切都是党给的,我们要服从党的指挥,坚决跟党走!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任何时候我们都没有理由松劲啊!苦,是苦!比起保尔苦不苦?”
“不苦!”下面几乎异口同声。
“累,是累,比起前线的战士累不累?”
“不累!”
“好!正因为不累也不苦,我们的队伍才会出现这样的败类!”武连长说完,大手一招。
“把腐化堕落的苏修分子押上来!”高明文总能在关键时候显示自己的存在。
不一会儿,那对男女便被五花大绑押上台来。那男的显然不服,一路高喊:“我冤枉!我没腐化,没腐化,她是我女朋友,交女朋友也犯法?”台下一片哄笑。有人便认出男的是二排的,女的是三排的,曾经是同学。
这一晚,刘月亭、胡子明挨批、受罚。人们都像做了场梦。第二天,是个晴天,人们照常上工,但出的活比平时多多了。除此之外,人们还发现那对偷情男女不见了,有人说让连里开除了,也有人说是他们自己无地自容,卷铺盖回老家去了。刘月亭的事,雷声大雨点小,给了个内部口头警告,总算没丢什么面子。胡子明是老右派,在这次突击检查中没有发现问题,唯一可以上线的那本“洋书”,刘月亭又没承认,所以他只挨了几句训斥就过关了。
又一晚下班,闲来无事,刘月亭拉着王小虎去找胡子明聊天。王小虎本不想去,怕落人口舌,可又架不住刘月亭又哄又骗,最终还是去了。因为是右派,上面特别指示,要给胡子明单独搭窝棚,所以胡子明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山包上,很显眼,也很幽静。表面的惩罚倒成了实际的照顾,这对于国宝级的地质专家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看到两位年轻的排长光临,胡子明显得非常兴奋,倒了两杯水,就一起坐下来。
胡子明说:“首长大人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刘月亭说:“不敢当!闲来无事,来向胡老师讨教。”
胡子明笑道:“如此我不敢当了!”他坐在床上,伸手拿起几本有些发黄的厚书,递给刘月亭。
王小虎问:“你把书藏在哪儿了,怎么就查不到呢?”
胡子明笑道:“这不是我的,书早就让红卫兵抄光了,我是跟唐凯山借的,上面有他的大印呢。唉!现在中国的科学技术很落后啊,还不许向人家学习,就晓得瞎折腾。”刘月亭点点头,随便打开其中一本,发现里面全是洋文,一个字也看不懂,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崇敬之情。放下书,刘月亭很认真地问:“胡老师,你说说,这乌鸦山里到底有没有煤,弟兄们整天跟疯了一样挖,不知到头有啥结局。”
“这……”胡子明欲言又止,眼睛里生出许多狐疑的光。
王小虎说:“胡老师,你别怕,当初我们不了解你,现在我们知道你是个好人。”
刘月亭也说:“对呀,我们不会外传的。”
胡子明犹豫半天,才道:“根据多年经验判断,我认为乌鸦山是有条矿带,只是钟山矿区的延伸,没有什么开采价值。眼下咱们挖的这口井,是在这个矿带上。但这条矿带埋藏很深,在短时间是见不到煤的。”
刘月亭闻言,大吃一惊:“那么到底有多深呢?换句话说,以我们目前的进度,还要挖多久?”胡子明看看王小虎又看看刘月亭,然后竖起手指,一个是六,一个是七。刘月亭和王小虎明白,乌鸦山要想出煤,应该在一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