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德培现在住在鼓楼小区,是和苏定远等老干部一道搬进来的。原先他们住的高干小院因需要统统拆除,盖起了摩天大厦。
自从住上新居后,几个老干部经常在鼓楼小区广场碰面,下下棋,唠唠家常,有时也唠国家大事。按他们自己的话说,尽管退居二线了,但革命热情不减当年。
高德培刚出门来,苏定远便拎着鸟笼过来了。
苏定远玩的也是八哥。他是看见高德培那只好玩才买的,可惜他这只没有高德培的那只好,只会说些简单的词语,比如“你早”、“你好”之类的。哪像高德培那只,第一天就把苏定远骂得直乐。
那天,高德培把鸟笼拎到广场,苏定远老远就跑过来说:“老东西,今天弄个什么新鲜玩意,让我老苏瞧瞧!”高德培转身,故意不让他看。苏定远急得跟在后面求道:“喂,好老高,我们可是从小玩到大的,一起扛过枪打过仗的,你就这么狠心?”高德培说:“你还出卖过我,你不狠心?”苏定远说:“你老提这件事,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你就不能不提?”
高德培站住,拍拍自己的瘸腿说:“这都拜你所赐!”苏定远说:“那也不能全怪我,那是……”高德培看苏定远痛苦的表情,就把鸟笼提起来给他看。
苏定远看是一只小鸟,就对小鸟吹了吹口哨说:“小东西,蛮好玩的嘛!”没想到,小鸟张口就说:“老东西,蛮好玩的嘛!”一下子把苏定远逗乐了。
苏定远说:“老高,这东西怎么会骂人?”高德培说:“当然,它骂的是坏人!”
“少来!我再逗逗看!”说完,苏定远把腰一叉说:“他奶奶的,你敢骂老子!”
小鸟说:“你奶奶的,敢骂老子!”苏定远听罢,乐得什么似的,就要从高德培手上抢。高德培哪里能让,他说:“小时候什么都让你了,现在不让!”
苏定远说:“不让就不让,但要给我再买一只!”高德培只好托人又买了一只,只是苏定远嫌它不会学舌,不怎么喜欢。
明文妈说小孙子上午回家看鸟,让他早点把鸟带到广场遛精神了,好叫宝贝孙子开心。
遛了不到十分钟,苏定远拎着鸟笼过来了。
苏定远说:“今天刚好是礼拜天,各家儿子女婿都回家团聚,我家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女都回来了,我今儿就先回去了,改天再上我家聚聚,聊一聊。”
高德培一看表,惊叫起来:“哎呀,我也得赶紧走,老太婆让我上菜场买只小雏鸡炖给孙子吃,去迟了恐怕买不到了。老鬼,改日会喽!”
2
买好菜,高德培叫了辆人力车送到楼下。刚爬到二楼自家门口,就听见孙子在里面跟她奶奶大声说话,晓得他们母子已经到了。
高德培按响门铃,等门开了,便把拐杖一扔,用手扶着瘸腿喊道:“朋朋,朋朋,爷爷回来了!”朋朋一把抱住他爷爷亲啊亲的,让周红梅着实眼热,她对婆婆说:“还是隔代亲啊!”
“那是!几天不见,你爸可想了,嘴上老是说养阿文没用,一天到晚见不着人。”
“妈,你们要真想天天见着朋朋,就让我爸帮我们搞一套房子,我们回来住就成了呀!”
“恐怕不行,你们不是教育系统的,哪里能分到房子呢?”
“正因为分不着,才叫爸去活动关系,到局里闹一闹嘛!”高德培听见了,放下朋朋,很不高兴地说:“要闹你去闹,我看你真不晓得天高地厚!”然后气呼呼地走进客厅,让朋朋跟八哥玩,自己拿了报纸黑着脸一声不吭。
红梅说:“妈,你看我爸什么态度,不帮就不帮,黑个脸给哪个看嘛!”
明文妈说:“也难怪他生气!你爸都离休这么多年,教育系统还有哪个给他面子?再说他在台上时就一棵草都不沾公家的,这会儿快入土的人了,会去丢那个人?听妈的,往后别在他面前提了。”
红梅说:“妈,你放心,以后打死我我也不会说了,外人还以为我找了个高干家庭,其实一点实惠落不着,我还说什么呀我!”
高德培终于忍不住了,把拐杖往地板上一杵,大声吼道:“周红梅,你说话得凭良心。你无爹无娘我们把你当女儿看待,你还要我们怎样?高干家庭,难道你嫁给高干家庭就是为了享受特权吗?告诉你,如果你这样想就错了,我高德培是高干,但我不会搞特权,死也不会。你如果感到失望,我会做我儿子的工作,没有老婆也罢!”
高德培的一席话让屋里站着的两个女人都惊呆了。明文妈反应过来,赶紧劝道:“老高,你疯了!”
周红梅反应过来,立即嚷嚷起来:“妈,妈,你听见了,这就是我家老公公说的话,让他的儿子休掉自己的媳妇!走!朋朋!我们走!这个家我们不待了!”周红梅像疯了一样冲过去,拉起高朋就走。
高朋正在逗八哥,突然的变故把他吓坏了,他一个劲地往高德培身后躲。高德培一手护着孙子,一手举起拐杖,怒不可遏地说:“周红梅,你如果再拉我孙子一下,我……我就打你!”周红梅松开儿子,一把抓住高德培的拐杖说:“老东西你打!你打也没有人找你算账!你打!”如此一拉一拽,高德培哪里站得住,“扑通”一下,和孙子高朋一起坐在了地上。
高朋“哇”的一声吓哭了。高德培用手指着周红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突然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瞬间什么都不知道了。明文妈和红梅赶紧把他送到鼓楼医院,确诊为脑溢血,因抢救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人已经半身不遂,今后的日子只能坐轮椅度过了。
明文妈没有把高德培的情况告诉在国外学习的高明文,怕影响他的情绪。好在高德培享受高干待遇,住高级病房并享有高级护理。刘月亭亲自出马去找在鼓楼医院当副院长多年的苏玉妈疏通关节,要求医院提高规格,用最好的药。几天下来,治疗效果很明显。
现在,高德培只是不能动弹,记忆力和语言能力没有明显障碍。尽管如此,明文妈还是瘦了一圈,头发似乎更加白了。每天她跟老头聊天,两个人好像约好了似的,聊什么都不提周红梅,连孙子都很少提及。
有时候,周红梅领着高朋来看望高德培,见到婆婆,喊一声。碍于面子,明文妈答应一句,然后什么话都不想说。
红梅感觉还不错,走在高干病房的过道上,她有那种做高干儿媳妇的优越感。只有回到家里,她才感到孤独和害怕。
她晓得这回闯了让高明文无法原谅的大祸。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怎么能容忍别人欺负他的父母?她在心里盘算,一旦高明文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他会提出离婚吗?离婚这可怕的字眼,周红梅从来没有想过,这几天却如影随形,老是在她的脑海里盘旋,让她吃不好睡不香,甚至连工作都不想去做。她把自己的事情交给了闻副科长去做。
可怕的不是白天,而是沉寂的黑夜,她总觉得黑夜是那么漫长。好在严华每天晚上都会打来电话跟她聊一些无聊但能让她暂时忘掉恐惧和烦恼的事情。
夜已深了。秋月挂在窗外的树梢上,如水的月光洒在床上。红梅睁大眼睛,看着皎洁的月亮与黑暗搏斗,她希望得到一种启示,那就是她能战胜所有黑暗去拥抱光明。但她不知道光明和黑暗在哪儿?高明文一旦知道是她让他的老爹永远坐在轮椅上,他会成为自己的“光明”吗?只会成为自己的“黑暗”!他不会让自己的日子好过的。
严华希望看到周红梅和高明文反目成仇,这样他就有机可乘。
严华听说红梅跟高德培吵架,并把高培德气成脑溢血,躲在暗处偷笑,他想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发现,连着几个晚上跟红梅聊天,红梅已经不反感他的存在。那天晚上,她竟然跟严华说,万一因为这件事高明文跟她离婚怎么办啊?严华拍着胸脯说,有我严华在,他不要我要!半晌,红梅没有说话,后来说不早了,睡吧,就把电话挂了。
人有心事,夜就显得漫长。这一晚红梅在等电话,但电话一直没有响起。她希望接到高明文的电话,同时又害怕他的电话打过来。在她的心里,更多的是在等严华的电话。
今晚严华是怎么回事?每天十点过后一定会打电话来,现在都十二点了还没有动静。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不知从哪天开始,严华在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位置,她开始关心起他来。
她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
严华“喂”了一声,对方没有说话。他再“喂”一声,只听红梅说:“你没事吧?”
他赶紧说:“没事没事,就是多喝了点酒,正准备给你打电话!”
红梅说:“没事我就挂了!”严华急忙说:“别别!”红梅说:“有事?”
严华说:“有,明天在周村队部召开土焊机投资可行性研讨会。你是周村出去的,我希望你来参加。”
红梅说:“我去合适吗?”“当然合适,这也是他们村委会的意思!”
“好吧!我去!”说完,周红梅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