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卫生所小柳早早到了镇上的蔡家酒馆坐等村书记孙世杰。
在小柳的眼里,孙世杰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觉得周村之所以越来越有发展,主要依靠孙世杰。
别的不说,就拿乌鸦山矿和周村作个比较。想当年乌鸦山矿多气派,几万人的大场面,浩浩荡荡;周村穷困潦倒,姑娘能有机会嫁给乌鸦山的矿工,在当时是件很光彩的事。
改革开放后,周村在孙世杰的带领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楼,出门骑上了亚马哈。个别人家比如陈麻子还开上了乌鸦山贱卖的北京吉普,据说还是当年苏总指挥来乌鸦山矿区视察时坐过的那一辆,虽然旧点,但各项性能还非常好。要不是矿上最近越发越不景气了,能舍得卖吗?
开始的时候矿上托人找孙世杰,希望周村能买下空闲车。孙世杰一合计,周村已经有了一辆二手红旗轿车和一辆刚买的十座面包车,用不着,就提议他们去找陈麻子。
陈麻子想想自己这几年做工程,在周村除了外来户小胡子严华手上有几个钱,排下来就应该是他了。自己好赖也算是个人物,经常出门跟头头脑脑谈生意,没有车好像有失身份。而且,在陈麻子的心里,总感到与孙世杰有仇,孙世杰帮周村弄出点名堂,坐上了红旗轿车,自己不弄出点响动,怕是让孙家笑话哩。
为了这点虚伪的“自尊”,每年周仁志的忌日,陈麻子都会带上酒菜,悄悄爬到西坟冈给老书记烧点纸钱,跟老书记喝喝酒、谈谈心。他告诉老书记,周村人日子好过了,是孙德贵的孙子孙世杰的功劳,那狗崽子精着呢,很多时候不佩服他不行。
小柳托着腮帮,把周村的人物慢慢过了一遍,凡是有车有事业的她都认为是个人物。比较下来,还是认为孙世杰应该坐头把交椅。他真的是周村数一数二的人物,能在小酒店约她吃饭,小柳觉得这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门帘被撩开了,进来一位高高瘦瘦60多岁的麻脸男人,尽管戴着墨镜,穿着锃亮的皮鞋,小柳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本村的暴发户陈麻子。
怎么搞的?小柳第一次跟孙书记约会要的是个清净,就怕碰见熟人回去胡言乱语,坏了孙书记的名声,想到这,她下意识地把头一缩,转过脸希望陈麻子看不到自己。哪承想,陈麻子东张西望似乎就是在找她,不一会儿,他径直走过来坐到小柳的身边,咳嗽一声。这时再装也装不过去了,小柳故意惊讶道:“是陈叔啊,你怎么在这啊?”
陈麻子笑道:“这里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吗?”
小柳不好意思地回道:“陈叔,你怎么说这话呢,你可是大老板哦。”话没说完,旁边又站个人,小柳以为是孙世杰来了,刚要喊孙书记,话到嘴边卡住了。
来人不是孙世杰,而是周村的另外一个名人。小柳立马改口道:“严老板,你也来了!”严华用手捋着八字胡笑道:“什么叫‘你也来了’?难道我就不能来吗?”
小柳赶紧解释说:“严老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了。”
严华坐下来说:“跟你开玩笑呢,你莫当真。”掉头跟陈麻子唠叨去了。
小柳看见严华脖子上戴着中指粗的金项链,手上戴着金手链,晓得这个周村暴发户很有钱。不过,在小柳的眼里,如此显摆显得很俗气,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便站起来要到门口去等孙世杰。
刚到门口,孙世杰笑呵呵地走进来。小柳赶紧拦住他,在他耳边悄悄告诉说里面有熟人,最好赶紧换一家。孙世杰“哦哦”答应着,不但不走,反问人在哪里,小柳用手一指,孙世杰二话没说,直接走过去与陈麻子、严华寒暄,弄得小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进退两难。
2
其实,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孙世杰刻意安排的。想当初跟小柳熟络,是因为孙世杰经常给村里困难户免费送药。小柳只要接到他的电话,马上会把药送到他的办公室,一分钟都不会耽误。一来二去,外面就传起了风言风语,老婆路琴听信别人的谣言,动不动跟他生气,搞得孙世杰窝了一肚子火,所以不敢轻易跟小柳联系。
这回要盖办公大楼,必须经过小柳的姑父马副县长审批。马副县长的小舅子带了一帮人做工程,为了照顾小舅子的生意,小柳姑父主动联系小柳,让小柳去找孙世杰,话说的很清楚,如果工程给“自己人”做,手续没有问题。如果资金有困难,还可以帮助贷款。
为了拢住这层关系,给自己留条后路,孙世杰主动找小柳,请马副县长的小舅子吃了一顿饭。马副县长的小舅子挺大方的,趁上厕所的工夫,塞给他2万块钱。孙世杰不收,马副县长的小舅子把脸一拉说:“孙书记,我觉着你这人不错,你想,我就是不给你,你这工程还不是由我做吗?拿着吧,男人没钱干什么都白扯。”孙世杰想想也有道理,像他们这种人跟陈麻子不一样,工程来得快,钱来得就容易,不要白不要,多少也是回扣,干脆再要点。
县长的小舅子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回头又拿1万放在手上,用鄙视的目光望着他说:“没想到孙书记真贪!”孙世杰嘻嘻笑着,把3万块钱包好放在皮包里,K完歌回到村里都2点多了,借着酒意把会计周小燕家的门敲开,说:“小燕,这是人家贿赂我的3……3万块钱,我交公,你帮我做证,我孙世杰当书记后对得起周村百姓,我不能贪一分钱!”周小燕激动地接过钱,让丈夫把孙世杰送回家。
今晚请客,孙世杰一开始就没打算只请小柳一个人,只是小柳一相情愿罢了。他找周村两大首富来聚聚,聊聊天,是为了增进感情,顺便让小柳作陪。说实在话,小柳这丫头是周村一朵花,白里透红的肤色,跟红苹果一般闪着光芒;如雪的牙齿,微挺的鼻梁,以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都让人难忘。当然,姣好的身材更让人想入非非。
见小柳傻呆呆地站在门口朝这面张望,孙世杰便招手道:“快过来啊!”小柳走了几步,不是很情愿。严华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小柳医生,你快来摸摸,我的脉找不着了,怕是不行了吧?”
严华装出要死的样子说:“孙书记、陈老板,我快不行了,我死后把我的财产分给小柳一半,我跟她情投意合……”
“哪个跟你情投意合!”小柳绕开他,坐到孙世杰和陈麻子中间,朝严华使白眼。
孙世杰和陈麻子都笑了。
“男人没有一个正经的!”小柳说。
陈麻子责怪道:“你这话说得不对,我和孙书记都没惹你,干吗要连我们一起骂?!”
“对不起,陈叔!是我一时嘴快,说错了。都怪严老板,听说年轻时还教过书,就这素质!”
严华笑道:“我讲一句你讲十句,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严华甘拜下风!”
陈麻子道:“据我了解,严老板现在开桑拿店,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鸡’,还用得着偷啊?”
说完,几个人又大笑。
说话的工夫已经上了好几道菜。小柳给每个人斟酒,自己则喝果汁。
见酒菜齐备,孙世杰端起酒杯,他把这次请客的目的重复了一遍,同时感谢他们平时对书记工作的支持。三人都说客气了,端起杯子喝完。陈麻子跟孙家有旧隙,总认为孙世杰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看起来一团和气,实际上各怀心事。
孙世杰的确有心事,他不可能随便忘掉过去,看不见或许就算了,看见了,就会想到周仁志,想到爷爷孙德贵,想到他们把爷爷五花大绑押上台批斗的情形。想到这些,他就恨,恨不得咬陈麻子一口。
不过,自己的身份、周村的发展,往往促使他主动掐灭复仇的火焰,所以他从来没有刻意去报复任何一个曾经伤害过孙家的周村人,包括陈麻子。现在,陈麻子沾了改革开放的光,几年不到拥有百万身家,成了周村的红人,孙世杰主动跟他搞好关系,纯粹为了周村的发展,个人恩怨只能放在一边了。
孙世杰端起酒杯,向陈麻子敬酒,陈麻子望着他,就是不端杯子。孙世杰问为什么,陈麻子说他不喝糊涂酒,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孙世杰笑他太敏感,说:“请你们喝酒没别的,就是想让你们给周村今后发展支支高招。”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陈麻子说。
“想听!”小柳说。
“说呀,陈哥,快点!”严华急不可耐。
“首先我要感谢孙书记对我的支持,要不是当初他逼我,我或许舍不得辞去小队长的职务,当然也就没有今天……”
“陈哥,你这是褒还是贬?我听不懂。”严华说。
“听不懂就算了,反正孙书记明白。过去我得罪过孙家,这个全村人都晓得,我就怕孙家报复我。这些年过去了,我发现孙书记真的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们周村人摊着这样一个好书记,是周村人的福气,你们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严华和小柳都表示赞同。
“至于周村今后的发展,我倒真有个想法。”
“你快说!”孙世杰很严肃地催促道。
“你们都晓得,周村西北临着乌鸦山矿,南面接着东郊最大的企业江南煤矿机械厂,这两个厂尽管很不景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跟我们周村都有渊源,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个关系做点生意。”
“做生意,做什么生意?”严华想不透。
“办工厂,搞合作啊!比方,靠江南厂吃饭的乡办企业省内有好几家,我们离江南厂这么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干吗捧着金饭碗还要出去讨饭吃?你们觉得呢?”
孙世杰点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严华觉得主意不错,但碍于嘴里叼着鸡肉,只能跟着点头。
小柳充当服务员,不停地给三个男人倒酒。
那酒开始喝得有味道了。
3
孙世杰跟陈麻子干了一杯,然后仔细询问他投资什么项目好。陈麻子看看严华,又看看小柳,然后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孙世杰。孙世杰说,刚才把他夸得跟花似的,怎么又不信任他了呢?严华摸着胡子说,如果是怕泄露投资机密,那他跟小柳回避。陈麻子说,他是怕孙大书记下不了决心,说了也白说。
孙世杰笑道:“陈叔人称老狐狸,还用上激将法了。只要计划可行,我就任命陈叔领头搞。”
“真的?”陈麻子不相信。
“当然是真的!”
“好!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陈麻子说:“江南厂当初上马比较仓促,很多配件都是由协作厂生产的,包括主要配件圆环链,直径从10~32厘米都要从兄弟厂购进,增加成本不说,有时候由于供货不及时,造成装配困难,影响销售。最近江南厂的刘书记从煤炭部弄了个项目,从国外引进一套最先进的圆环链生产线,预计价值300多万元人民币,要自己生产22厘米以上的圆环链。”
孙世杰说:“这是个大项目,不知周村能从中获得什么利益?”
陈麻子说:“这个项目本身对周村没什么利益,但它却给人以启示。”
“启示?”孙世杰想不明白。
“对,启示!那就是江南厂能搞大链条,我们就跟着上马小链条厂,专门给江南厂生产22厘米以下的设备配套。”
陈麻子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一点儿不含糊。
“这个主意不错,我投资!”严华叫道。
孙世杰沉吟半晌说:“我看这个计划可行!不过,我们还是去江南厂考察一下,反正刘书记人不错,大家都很熟悉。”
“明天?明天我可没有时间!”陈麻子显得很为难。
“当老板的,哪个不忙?一天不忙也死不了人,多大的事!”严华说。
“为我们周村人抽点工夫就是啦。”小柳跟着劝道。
“你们不晓得,我最近开的一个工地忙死人了,我不去哪行呢?”
“让你儿子去!考察的事是大事,你不能不去?”孙世杰的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那是!要是搞成了,陈叔你就是厂长,你不去哪成!”小柳继续帮着劝说。
见大家都很诚恳,陈麻子答应去。
“好啊!”孙世杰高兴地吆喝着“喝酒喝酒!”
陈麻子把杯中酒喝完,说自己岁数大了,不让小柳加酒。严华不服,跟陈麻子理论,硬给他加了半杯。陈麻子晓得自己的酒量,并不在意。严华为了证明自己的公正,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然后举起来跟陈麻子干了。
那酒滚落肚里,火一般顶在胸口,天旋地转。严华是个要面子的人,凭着毅力硬把那口泛到嗓子眼的酒以及胃酸统统压回胃里。这个过程很痛苦,大家看到了,都关心地问他有没有问题。严华硬撑着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