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明文家基本保持着他们结婚时的模样,只是家具褪了颜色,挂衣橱的门总是关不上,不得不用纸片塞住。王小虎让鲁阿娇送的彩电还在使用,两根天线断了一根,底下盖子在高朋四岁时被扳下来,留着个洞。三洋收录机更惨,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阳台上。
最近儿子开始打起洗衣机的主意,这让周红梅非常紧张,她大声对高朋吼着,不让他去动洗衣机。要知道,一家三口的衣服天天得洗,离了它,周红梅就有得忙了。还好,这两天儿子功课紧,作业多,放学就回自己的小房间做作业,周红梅也就放松了警惕。
听说高明文要出差,周红梅很不高兴:“怎么又让你出差啊?别人干吗不去?”
高明文觉得周红梅很奇怪,什么叫“别人干吗不去”,哪个不去?除了厂长王平,副厂长以下包括销售科全体人员都出去。
“他们出去理所应当,但你一个办公室主任,跟要钱有什么关系?也不晓得刘月亭怎么想的。”
红梅,你说话归说话,怪到人家月亭头上干什么?我看你没事找事!”
周红梅冷笑道:“看你怕的,不就是在人家手上当个破主任,有什么了不起!”
“红梅,我看你说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我问你,你想干什么?”高明文怒视着她。
周红梅瞪他一眼说:“不说还行啊,反正这个厂不死不活的,拿几个破工资,事倒不少。”
“那你想拿多少?!嫌少当初你要调进来干吗?”
“高明文!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当初调进来为哪个你不晓得?”
高明文没理她,走到小屋去看儿子。儿子看见他,喊了一声“爸”。
周红梅在外面高声道:“我一天到晚就伺候你们老子、儿子了,我都是为了什么呀?”
高明文气呼呼地要出去,儿子高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爸爸,爸爸!”看见儿子恳求的目光,高明文叹了口气,忍住了。
晚上,儿子睡着了,高明文看着红梅说:“还在生气呀?”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以示和好。周红梅一扭身子,往床边移了一下说:“别碰我!”高明文笑道:“我就碰!”于是把整个身子靠过去将红梅紧紧抱住。
“红梅,我们以后不要吵了好吗?儿子大了,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儿子成长的。”
红梅望着他说:“你还晓得啊,那你干吗不让着我点,总是跟我吵?”高明文道:“不是我要跟你吵,每次都是你埋怨这埋怨那,我嫌烦。”
红梅推了一下高明文说:“我都烦死了。别的不说,单每天生炉子、做饭、洗衣服就够烦的了。”
“老婆,我晓得你辛苦了!”
“辛苦有什么用,你还不是想着别人?”
“看看,你说着说着就瞎说了。老婆,我爱你。”
“别这么肉麻了!噢,我问你,刘月亭一上台就宣布在三年内让我们这些住厂的职工家庭都用上煤气,现在时间都过去一半了,连个煤气包的影子都没看见,你也不催催!”
听见这话,高明文松开红梅说:“关于煤气包的事不能怪月亭,他早就把这件事交代给总务科了。总务科三天两头跟有关部门联系,答复总是说计划煤气不够,让我们再等等。不过,经过努力,最近有二十个包要分下来。”
“真的?”听说有包下来,红梅高兴地从床上蹦起来,一把抓住高明文的手说:“我们家还能摊到啊?”
高明文说:“应该没问题吧!”
“那太好了,我们终于要告别小煤炉了!”
高明文点点头,说:“烧煤气是迟早的事,国家这几年大力发展能源还是起到了作用的……”
“打住!我不爱听你的大道理!睡觉!”红梅脱掉外套,往床上一躺。
高明文说:“老婆,我跟你睡一头。”说完把灯拉灭,躺在红梅身边,一只手不老实地游向红梅的胸,被红梅一下子打掉了。
红梅没有说话,高明文也没吱声。过了几分钟,高明文的手像蛇一样又游向红梅的前胸。这次红梅突然坐起来,很生气地说:“高明文,你不要烦我好不好?”
高明文说:“老婆,我明天出差要走好几天……”
红梅冷笑道:“关我什么事!你不能不去啊?”
“你这叫什么话?有你这样支持老公工作的吗?”高明文也坐起来。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几乎鼻尖顶着鼻尖。僵了一会儿,周红梅说:“无聊!”重新躺下,后背对着高明文。
2
刘月亭和高明文下了火车直奔部里。他们甚至没有洗脸吃早饭。两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这次如果不把计划内的钢材弄到手,江南厂就会面临停产待料的局面。而一旦出现这个局面,各种谣言和负面的东西就会像洪水彻底侵袭职工的心,到时候即使有材料也无法扭转乾坤。这是刘月亭和高明文不想看到的,也是他们感到非常有压力的地方。
到了部里,刘月亭看了一下表,知道部里的人还没上班,就跟高明文商量找个旅馆住下来,然后再吃点东西。高明文说一会儿就到点了,还是再等等。刘月亭点头同意,两个人就在大门外找了块干净的水泥地坐下。
坐定了,刘月亭从包里拿出几个茶叶蛋说:“都是苏玉煮的,吃吧!”高明文拿起一个说:“不好意思,吃你的东西!”
听到这话,刘月亭奇怪地望着高明文:“明文,吃我的东西怎么啦?想当年你从家里带了雪里红烧鸡块都拿出来给大家分着吃,难道你忘了吗?”
高明文笑笑说:“哪能忘!那时候是那时候!”说着便把剥好的鸡蛋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小心翼翼地问:“苏玉好吗?”
刘月亭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也相信苏玉对自己的感情,所以他跟高明文相处时没有一点心理障碍。“苏玉呀?她很好,最近升团副了,开心得不得了。”
“哦,她当初的选择是明智的!”高明文感叹道。
刘月亭听出高明文话中有话,也明白高明文的婚姻并不幸福,就想劝一句,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不说了。就在这时,一辆红旗轿车停在他们身边,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虽然已经衰老却非常熟悉的脸,他正是唐凯山。
“刘月亭、高明文,上车!”
“太好了,唐叔叔来了!”刘月亭和高明文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唐叔叔早!”
“你们早!哎哟,上车上车,有话到办公室说去!”
唐凯山的办公室在三楼。偌大个办公室大概有七八十平方米。里面装饰得不错,高脚翡翠吊灯和鹅黄色落地窗帘与金黄色地板交相辉映,荸荠色的大办公桌显得十分威严和庄重。桌面上插着小国旗,摆放着竹制笔筒以及一架可以放眼全球的地球仪。书橱和档案柜典雅别致,就它在主人老板椅背后。在办公桌的对面,有一排真皮沙发和一张昂贵的檀香木做的茶几。
等刘月亭、高明文进来,唐凯山很热情地把他们安排在真皮沙发上坐下,然后吩咐其他人上茶:“小李,拿最好的贵宾茶,要好好招待一下,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冶城来的!”唐凯山的热情影响到了小李,小李的动作变得麻利起来。
上好茶水,唐凯山问:“小鬼,你们父母可好?”
“都好!”
“离休了,苏定远该安生了吧?”
“安生?快70岁的人了,一天也没闲着,省市只要有老干部活动没有他不参加的。不过,他在我们面前还是常念叨您,说在整个煤矿战线,其实最有本事的人就是您了,说您是内行,可惜过去您不得志,他现在感到抱歉啊!为此还写了封信让我转给您,向您表示悔意!”
“是吗?这个老苏还有低头的时候啊?哈哈哈,这真是地球倒着转喽,好好,拿来我瞧瞧,瞧瞧!”
刘月亭把信拿出来递给唐凯山。唐凯山接过信,看见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激动得嘴角不住地颤抖:“老伙计,自从你离休,咱们就再没见过面了,今天看见你的笔迹,让我老唐太兴奋了!”唐凯山激动地打开信封,把信纸平放在桌上,戴上老花镜读起来,竟一时忘掉刘月亭和高明文的存在。
3
苏定远的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凯山老弟:
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吵了十几年,越吵越想你啊!
记得有一次你写报告给煤炭部,想把乌鸦山矿停了,你说了一大堆理由,连我都觉得你的理由太充分了,差点就被你说服了,但我后来拍了桌子,说了一句非常混账的话。
我说我晓得乌鸦山没有开采价值,但你必须给我挖!只要挖下去,不管有没有煤,它的政治意义远远大于最终的结果。如果你报告寄出,你的命运可能比胡子明还惨。你当时听不懂我的意思,疯了一样砸毁了桌上的一切。
“四人帮”完蛋后,人事部来人考察你,我毫不犹豫地把你推上去,是我觉得你真的是个人才,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你应该大有作为。实践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凯山老弟,如果我没记错,你已经到了离休年龄。我能想象出一个“糟老头子”的光辉形象,要多糟有多糟——满头白发戴着眼镜,一副沧海桑田的模样。
读到这,唐凯山情不自禁地笑道:“老东西,真是太了解我了!”然后抬起头对刘月亭和高明文说:“不好意思,你们再等一会儿,让我看完老东西的信!”
“好的好的,唐叔叔您慢慢看!”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唐凯山继续看信。
凯山老弟,当你看信的时候,你面前应该坐着两位年轻人,他们都是你很熟悉的人,一个是我的女婿、烈士之后刘月亭,另一个是前省教育局长高德培的儿子高明文,他们曾经是我们手下的兵,现在代表着江南厂的希望和未来。
不过,自从发生了赵进忠淮南集资诈骗案后,江南厂的生产经营出现很大困难,尤其是资金周转严重不灵,原材料不到位,订单不能按时兑现,工人工资不能及时发放,已经造成内外交困之迹象。
你晓得,江南厂是老首长一手创办的,作为老同志,我们不能也不应该让这样的“红色工厂”倒闭,尤其是不能也不应该让个体和私营企业把它挤垮,这不单是个人感情的问题,而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面临的大是大非的问题……
“好啊,这个老东西人都离休了,还念念不忘江南厂的前途和命运。继续继续,看老东西到底想灌我啥迷魂汤。”
刘月亭和高明文相视一笑。唐凯山继续看信。
凯山老弟,说这么多,你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冲着老首长、冲着两个娃娃,我走次后门,希望你在离休之前帮帮江南厂,帮帮两个娃娃,帮帮所有江南厂的工人们。给不给面子是你的事,反正我苏定远一辈子不求人,今天算是头一回……
看完信,唐凯山沉吟片刻说:“你们的来意我明白了,你们先找个旅馆住下,去没去过的地方转转。唐叔上午还有个重要会议,暂时不能陪你们,晚上倘若有空,我请你们吃饭,算是接风洗尘了,你们意下如何?”
既然如此,还能说什么呢?两个人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告辞。
4
在附近小旅馆住下,两个人哪儿都不想去。刘月亭说自己玩过了,可以陪高明文去。高明文说事情还没有结果,哪有心思呢?于是这一天他们就闷在小旅馆,中午要了两个菜,一盘炒肥肠、一盘青椒土豆丝,那酒是北京二锅头,对半分了,直喝到下午3点多。
从头到尾二人聊的全是江南厂的事,什么设备不全、人浮于事、材料浪费严重、干部素质等。为了配合此次改革,必须加强对职工素质的培养,所以教育科不能只停留在简单的职工培训上,而是要对职工进行全方位的培训。能晋升学历的晋升学历,能扫盲的扫盲,一定要让职工面貌出现大的改变。这项工作任重道远,教育科只有周红梅堪当此任。
“月亭,你是不是太抬举她了?她的学历不够啊!”高明文不无忧虑地说。
“这你就不了解红梅了,她现在自修大学课程,最终要拿本科文凭呢,我相信她有这个能力。”
“什么?她在自修?我怎么不晓得?”高明文显得很吃惊。
刘月亭笑道:“看你失职了吧?老婆自修大学你竟然不晓得,你有失察之罪哦。看起来你平时很少关心她。”
“你说的不错,我真的很少关心她在干什么。”
“难怪红梅经常上我那去告状。你真的要注意了,夫妻感情是要靠平时相互关心,一点一滴积累才行啊。”
高明文点点头说:“我是有些责任。”
下午5:30,唐凯山派秘书开车来请他们去赴宴,地点在西单。在去西单的路上,高明文悄悄问刘月亭,如果雷鸣被任命为厂长,那现任厂长王平怎么安排?刘月亭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