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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瘸一拐的高明文走进连部那三间砖砌的平房,想着去跟领导报个到。入了首间,见赵进忠埋头好像在写什么,他那脑袋已有点微秃。
高明文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弄出大的声响吓着了赵进忠。想到第一天到“煤总”报到,刚把表交上去,便有人对报到处的人说高明文他要了。那人又问他是哪里人,家庭背景如何,文章写得怎么样,高明文一一作答。
当听说他文章写得好,那人哈哈笑道:“戴眼镜的,文章肯定好!”继而对他说,上煤矿天天吃大米白面,一天荤一天素,荤时人均半斤肉,包油水足,一周休息一天,可以回城探亲,说得高明文心花怒放,直点头。到了矿上,才知道那人就是一连首长。
分配工作时,刘月亭当了一排排长,应了在校时学生会主席的身份。赵指导员似乎特别偏爱高明文,独把全连的“肥缺”——政治秘书的位子给了高明文。
高明文私下那个得意甭提了,碰着一排的那些矿校生,他们羡慕得各个瞪着眼围着他转。
刘月亭说:“入党提干不要忘了我们啊!”
高明文说:“你不是已经提干了吗?”
王小虎说:“这不同啊!比如我吧,我这个副排长是刘月亭提名的,你呢,是由连首长提名的,级别不同啊!”
高明文说:“小虎,你才离开我几天,就跟刘主席一个鼻孔出气,苏修得真快啊!”
话说回来,政治秘书的位子的确非同凡响,除了入党提干,还少了日晒雨淋,特别是少了下井放炮的危险。当然,当时的人追求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提倡为人民服务,即使有这些思想,也不敢暴露出来。
对连里的安排,高明文满意之时也有遗憾,譬如说有大米、白面和肉就是骗人的,来矿上几个月了,除了萝卜头小菜、玉米等粗粮,加起来才吃了三回肉。好在当了秘书,才晓得赵指导员的难处,比起连长武三槐要难得多。
武连长每天只管带人向前冲,赵指导却事无巨细,什么都要管。特别是政治思想方面,工作不但细而且还要吃透政策、摸清对象,特别是面对一群干部子弟学校毕业的“八旗子弟”,他真的费了很多脑筋。尽管工作很难做,但赵指导员总是以和蔼的面孔出现。
在连部,别人再凶,高明文都不怕,唯独怕他。在他的面前怕失了面子,做错了事情。这个怕字一直到离开乌鸦山矿后都没消掉。
昨天,他想苏玉想得不行,没和连里请假,就回城了,想着一早回矿,偏又遇到了狼,现在午饭时间都过了,怕是赵指导员也工作很久了,心底的怕是不用说了。
果然,赵指导员看见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和蔼可亲,他很生气地说:“怎么才来?上哪里去了?”高明文心里十分紧张,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在赵指导员没有逼他,而是继续道:“你是连里重点培养的对象,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对了,最近咱们连还要增加30多人,现有的窝棚不够了,你到下面蹲几天,顺便摸摸下面的思想。”
答应下来,高明文松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毕竟连里的事多,并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能犯错误了。这样想着,就看见紧接着一排营地有人在搭棚子,他走过去。
“刘排长,好忙啊!”
刘月亭抬头,见是高明文,笑道:“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高明文道:“我是来听从刘排长调遣的,请安排工作吧!”
刘月亭道:“大白天你说话也不怕风闪了牙,这里有哪个敢安排你的工作?陈一万,你说呢?”
陈一万道:“高秘书,你就不要摆弄我们排长了!”
高明文说:“哪个摆弄你们排长了?我也是服从命令啊!哎呀!我才走了半天工夫,你们就搭了这么大的一个棚子,了不起!哎,怎么不搭成‘人’字形?偏要先砌一人高的墙?”
陈一万说:“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这是我们刘排长参照周村的房子搭的,你说好不好?”
高明文笑笑说:“好啊!这样下面不通风,冬暖夏凉。喂,这么大隔几间?五间?一间能住六个人吧?”
刘月亭说:“好住!那是猪窝!”
大家笑了,闹得高明文满面通红。恰好“洋拐棍”胡子明抱了一捆用稻草裹扎好的竹条过来,不小心碰了他一下,惹得他大怒。他抬脚踢开竹条,手指着胡子明的鼻子骂。刘月亭蹲在棚顶上劝解,高明文硬是不饶,一副斗争到底的架势。胡子明直往后退,口中连连道歉,脚下一绊,要不是王小虎赶来扶住,就摔倒了。
“高秘书,你太过分了吧!”王小虎路见不平道。
高明文看见王小虎,马上转怒为笑:“小虎,我正要找你说点事哩!”
王小虎勉强笑了一下:“什么事?”
高明文正要说,看见胡子明仍诚惶诚恐地站着,便喝道:“滚!给我放老实点!不然有你的罪受!”胡子明连说“是”,才埋着头离开。
王小虎道:“你不要对他那样子,他很老实的。”刘月亭点头表示赞同。
高明文用鼻子哼道:“对他这种狗东西,就该实行专政!”
“听听,不愧是政治秘书!好了,不说他了。请问有什么事找我?快说啊,我还有事向刘排长汇报哩!”
高明文扶扶眼镜笑道:“我晓得你忙,是这样的,我昨天找了苏玉……”
“你找苏玉了?她到底来还是不来啊?”
高明文说:“我把她从她家叫出来,沿鼓楼一直走到新街口,她一声不吭。我说,现在矿上实际条件就那样,比保尔他们修西伯利亚铁路好不了多少,你怕了?她说她可不是资产阶级小姐冬妮娅,她只是在等。我问等什么,她就是不说。唉!急死人了!”
王小虎说:“急了?矿上女娃子不少啊,现谈一个得了!”
刘月亭说:“高秘书要现找,怕是后面跟了一个排哩!”
高明文笑道:“你别说,矿上的女娃子是不少,但没有一个能跟苏玉比。”
刘月亭道:“此话差矣,你看她怎么样?”
众人顺着刘月亭的目光望去,不远处山坡西侧走来一位穿军装却留着披肩长发的秀美女子,尽管她走路时头微埋,一时看不清脸,但那苗条的身形、优雅的气质,还是告诉众人她很美。
到了近前,高明文脱口而出:“周红梅!”
刘月亭说:“什么啊!她是我们排一枝花,叫王娟,你比比看,差苏玉哪了?”
高明文刚要说话,王娟却走到刘月亭面前说:“刘排长,你又在背后编排人!”
王小虎说:“刘排长在夸你漂亮、好看啊!”王娟说:“要死啊,你们这些干部同老百姓一样没有正经!”
说话工夫,高明文看清了王娟的脸,这张脸白皙,配双黑的似炭样的眼仁,亮得出奇,小嘴不大,性感得让人胡思乱想。高明文总觉得王娟哪部分像周红梅,哪部分像苏玉,简直就是两个人的结合体,他的嘴唇微微颤动,恨不得吻她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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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文觉得王娟走时丢给自己一个媚眼。其实这只是王娟一个下意识的眼神,却让他恍惚了一阵,差点连王小虎的工作汇报都没听。
王小虎说:“这口井可能有希望,已经挖到煤矸石了,估计再进十来米,就晓得有没有煤了。”
刘月亭说:“好啊,看来洋拐棍还是有两下子嘛。正好高秘书在,我们晚上庆贺一下,你看好不好?”王小虎当然说好。
晚上,王小虎在自己的窝棚里摆上了“晚宴”。一小碟花生米、一碗萝卜条、一饭盒从食堂打来的青菜汤和一饭盒豆腐炖粉条,还有肉皮烧土豆、干丝炒辣椒。最好的一个菜是高明文从家里带来的雪里红烧鸡块,一端上来,王小虎就嚷嚷:“好菜好菜啊!正好下酒!”旋即从墙角拿出一瓶北京二锅头。
高明文对酒不是很感兴趣,看见床上有本书,拿起来看了一眼,说:“这本书是你的?”
王小虎说:“不是,跟刘月亭借的。”
高明文问:“刘月亭有这书?好像是煤炭地质方面的,怕是洋拐棍的吧?”
王小虎说:“是他的,又怎么样?你不能总把人家当成眼中钉,我觉得他怪可怜的。”
怪可怜的?高明文听见这话,歪着脑袋看着王小虎,似乎不认识他一般。
“干吗?”王小虎说。
高明文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小虎,我们是同学,是朋友,我才提醒你,要是让赵指导员听见了,你还想入党,还想当排长?要晓得那种人是狗屎一堆,是我们专政的对象啊!”
王小虎打了个呵欠,故意把话岔开说:“怎么还没来,怕是让王娟迷住了吧?!”
高明文问:“哪个啊?你说刘月亭?”
王小虎刚要说是呀,刘月亭已经露出头,他身后跟着王娟,另一个是“洋拐棍”胡子明。一见胡子明,高明文的脸马上就变成了难看的政治脸;瞅见王娟,那脸又泛起了些许红晕。
高明文说:“刘排长,你艳福不浅啊,入膳总有美人陪。”
刘月亭说:“好个‘入膳总有美人陪’!这不是你来了,人家王娟同志才来的,谁叫你是连部的人!胡老师,你说呢?”
胡子明可能没想到刘月亭会问他,一时反应不及,微笑就尴尬地停在有些衰老的干瘪的脸上,话也结巴起来:“我不晓得!我不晓得!”高明文说:“我最恨这种人,明明知道偏说不晓得。”
王小虎说:“吃饭吃饭,先喝酒。”
王娟拿起个馒头,高明文看见说:“不喝点吗?”王娟摇着头,抿嘴笑。高明文心里想,头发虽长,一笑却没酒窝,如何与苏玉比。
刘月亭说:“王娟喝点,这也是命令。”
王娟说:“哼!你又瞎指挥了!还记得你当学生会主席的第一年,有回你竟安排我们几个小女生去洗男厕,你说你坏不坏?”
众人大笑,就连胡子明也被逗乐了。闹到最后,王娟还是以茶代酒。
“同志们,说归说,笑归笑,还是让我们一起为胡技术员帮我们发现煤矸石干杯吧!”
好!干!大家一起举杯。高明文举起了杯又放下了。
“高秘书,你举啊!”王娟说。
“我不和右派干杯。”高明文说这话,显得斩钉截铁。
刘月亭说:“不干就算了,但我要告诉你,连里整天要下面尽快出煤,又从不重视调查研究。不说别的单位,就说我们吧,自从开进乌鸦山,前前后后挖了十几口井了,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可结果呢?现在这口井有了点眉目了,还不是仗着人家胡技术员提供的资料?我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能帮我们挖出煤就行。”
王小虎说:“月亭的话我赞成。明文,我们是好同学、好朋友,你会写文章不假,可千万别太书生气,你多少也给刘排长一点面子,是不是?”
高明文把脸一沉:“小虎,你说的什么话?在大是大非面前,什么同学、朋友?我看你的阶级立场真的有问题,得好好检讨一下。”
“我检讨什么?!”王小虎大声说,他显然有点生气了。
刘月亭忙摆摆手,笑道:“哎哎,大家同学一场,何必!这样吧,我换个话题,我们一起为我排发现煤矸石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