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后的早春二月,天很冷。大清早儿,红梅把睡得正香的高明文踹醒了。
“干什么啊,你烦不烦?”高明文用被子蒙着头。
“咦,昨晚不是跟你讲好了,你又要反悔?”
“我哪里反悔了?我是在想我爸已经退休了,那么大年纪叫他找关系,给面子还好,要是不给面子,你叫我爸怎么下台!”
“面子,面子!你就晓得面子!那我们就一辈子就住在江南厂这个破地方了?”
“怎么,你不愿意了?”高明文把被子一掀,怒视着红梅。
红梅说:“我有什么不愿意,嫁鸡随鸡。我是为我们的高朋着想。你也不看看形势,有本事的哪个不是赚得金山银山,买房买车?就说王小虎,前几天王娟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家已经买了三套房子了,其中有一套在新街口,你猜,每平米多少钱?”
“多少钱关我屁事!”高明文又把被子捂上了。
“你看你这人,真是的!我想趁你爸刚退下来,关系还没冷,也在教育系统倒腾点什么,也好增加点收入啊。”
“好了好了,你烦死了!”高明文突然起身下床,跑到厨房一边洗脸一边说:“我去找我爸行了吧?”
红梅说:“高明文,我告诉你,你不要动不动对我,我可不是你的下饭小菜。”
“算了吧!也不晓得哪个是哪个的下饭小菜!”说完,高明文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浑蛋!”周红梅拾起床下的鞋子扔过去,重重地砸在门上,整个人几乎从床上蹦起来。这样的吵闹,从儿子高朋生下来就开始了,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让红梅非常伤心。
现在周红梅和高明文每天见面除了争吵就是争吵,似乎没有别的话题。从16岁认识高明文以来,光是谈恋爱就谈了10年。或许恋爱谈得太久了,高明文对她的感情到了没有激情的地步,每天对着她总是不冷不热的,这让红梅非常难过。
高明文苦着脸出了家门。他答应红梅进城找父亲去疏通关节,但他心里明镜似的。凭高德培的为人,别说不在台上,即使在台上也不会去做求爷爷告奶奶的事,所以回城也是白搭。高明文走到汽车站,思前想后没有勇气上车,犹豫半天,决定先到办公室坐一会儿,等午饭时间到了再到城里蹭个饭去。
车站紧挨江南厂的大门,进了大门便是江南厂办公大楼。宣传科在二楼。今天恰好是礼拜天,整个大楼静悄悄的,很适合高明文现在的心情。
走到宣传科门前,高明文拿出钥匙插到锁孔里,刚想打开,门自动开了。没想到,陈冬芳站在里面冲他笑呢。
他一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所以在表情上显得很惊喜。事实上他真的很惊喜陈冬芳在这里。
高明文坐下来,望着仍然站着的陈冬芳,说:“冬芳,你马上要走吗?”高明文不敢正眼看她,生怕陈冬芳从他的瞳孔里能看出他悲伤的心情。
“高科长要是有事我就留下来。”陈冬芳说这话时也不敢正眼看他。因为这几年她跟高明文走得很近,彼此都很了解对方,但谁也不正眼看对方,生怕对方看出自己心里的秘密。
“不,我没有事。哦,不,我……”高明文语无伦次了。
陈冬芳笑了:“高科长,什么哦、不的,你到底有没有事呀?”
听陈冬芳这样说,高明文壮起胆子,昂首挺胸、目光还是漂移地对陈冬芳说:“我没事,但我想让你陪我出去可以吗?”
“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我的心情不好。要是你不介意,希望你能陪我到梅花山走走。”
“怎么,又跟嫂子闹别扭了?”
“不是跟她还有哪个呢!”
“你一个大男人,就让让她嘛!嫂子不容易啊,带孩子、照顾疯爹,还要上班,你就多体谅她一点。”
“这个我当然体谅她,可是她一点不体谅我。每天总是说‘狗屁厂倒了算啦’、‘你看厂里谁谁谁做生意发财了’等。今天逼我干什么去?找我爸去做‘倒爷’,说是跟王小虎学习。人跟人不一样,王小虎的本事我哪有?不去,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早就把我踹起来了,拿她真没办法。”
“照这样说,嫂子是有些问题。不过,你别郁闷了,我今天舍命陪君子,陪你玩一天。”
“陪君子倒是不错,说什么舍命,有那么严重吗?”
“走吧!别磨叽了!”
“赵书记的话也让你学来了。”
“快别提他了……”
“怎么啦?”
“不提他了,到梅花山再告诉你。”
“好吧!”
2
从江南厂到梅花山路程不远。两个人商量,决定步行,理由是步行暖和。其实两个人都想避开繁杂的人群,找到一个完全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
步行的路线是这样的:从紫金山东麓上山,顺山顶直行半小时到达灵谷寺,再从灵谷寺直插梅花山。
确定好了路线,二人一前一后往山上走。
二月的紫金山上,枯树野蔓、杂草、乱石,虽充满冬趣,但早春的气息仍然扑面而来。那些一年四季常青不衰的植物占据着半壁江山,一些伴随春天成长的野草野花已经悄悄从石壁的夹缝里、野树根下、乱草冈上钻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其状显得稚嫩可爱。
春寒料峭,高明文和陈冬芳穿着很厚的滑雪服,一边走一边喊:
“喂——”
“我来了!”
“我是高明文!”
“我是陈冬芳!”
山谷给予他们阵阵回应,让他们开怀大笑。
高明文问:“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陈冬芳回答说:“好男人都有老婆啦!”
“那你准备一辈子不嫁人了吗?”
“是的,除了我喜欢的人出现!”
高明文说:“冬芳,假如你喜欢的人一辈子不出现,你真的就……”
“还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喽。”
“你今年28岁了吧?不小了,我看差不多就行了。”
“行什么呀!你跟红梅嫂子自由恋爱这么多年,结果呢?你幸福吗?”
一提到自己,高明文不说话了。
“婚姻不幸福不如不结婚,做快乐的单身一族不是很好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现实吗?”
“怎么不现实?”
“你没听外面人议论,说你不找人家是因为你和赵进忠不清不楚的。”
“哪个嚼舌根子的说的?我跟赵进忠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不错,赵进忠一直在追我,用提干利诱我,我没答应啊。我成为了预备党员是刘厂长提的,当然还有你,他想拦都拦不住啊。为这事,书记、厂长闹不和,大家都晓得啊。”
“我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让你入党只是赵进忠向刘月亭发难的借口,他们有更深层次的矛盾啊!”
“什么矛盾我怎么不晓得呢?”
“还不是为国企改革的事嘛,刘月亭主张给科室和车间更多的自主权,目的是为了适应市场经济,可赵进忠就是不同意,说什么,国营企业是国民经济的主导,如果擅自改变它的体制,那还是社会主义的国营企业吗?”
“刘厂长怎么说?”
“刘月亭说市场已经变化,我们不变怎么办?现在经过土地承包,农民有的是时间,集体企业拥有更廉价的劳动成本。这是国营企业目前一个最大的潜在对手。几年前还是一穷二白的周村,在新班子的带领下大力发展集体经济,现在怎么样?家家住上了瓦房,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可是我们呢?还是几年前的老样子,做什么都要计划计划,等待等待,我不晓得还要等待什么?等多久?”
“是的,也不晓得我们国营企业怎么搞。要是你高科长,你会怎么搞?”
“这哪个晓得!想不透呢!我只晓得按照报纸、杂志内容出出黑板报。现在,外面说法很多,说什么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相结合是屁话,搞经济不应该搞中庸之道。在中国,要么是计划经济,要么是市场经济,但是计划经济姓‘社’,市场经济姓‘资’,哪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别说,现在多数经营不善的企业都姓‘社’,这说明它们不符合市场要求了。高科长,你不觉得现在厂里人心浮动,许多工人不满足现状吗?”
“你是指?”
“比如说,那个陈主任的徒弟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跟着一万闹事,要求给工人更多保障的,叫小贾,对吧?”
“对呀!”
“他怎么了?又闹事了?”
“闹什么事啊,他贩卖黄碟被抓起来了。”
“不会吧?前几天还看见他了呢!”
“不错啊,就是前几天被抓的啊。”
“他干吗要那样做?”
“还不是嫌工资低,想发财多赚外快嘛。”
“我看他想钱想疯了。这种缺德事也做。”
“还有工会小郭你晓得吗?”
“不晓得啊,什么事啊?”
“厂里说他请假回丹阳老家了,其实他是到深圳出差嫖娼被拘留半个月。”
“哇,多丢人哦。”
“正因为丢人,所以厂里封锁消息。本来除了工会主席、书记,还有刘月亭晓得,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那你怎晓得的呢?”
“我还是听我的一个老同学说的,他在市公安局工作,是他给我们厂打的电话。”
“现在的人怎么啦?要么是掉到钱眼里,要么是追求腐朽堕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照此下去,人的高尚情操呢?雷锋精神呢?我们还要不要?”
“高科长,你懂的真多!”
高明文说:“冬芳,我叫你‘冬芳’,希望你以后不要喊我高科长好吗?”
“在科里也这样吗?”陈冬芳故意逗他。
“在科里有小王、小李,你该怎么喊就怎么喊。”
“那我喊你什么呢?”陈冬芳望着他,眼里尽是温柔。
“阿文哥啊,我喜欢人家这样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红梅嫂子就喊你‘阿文哥哥’。”
“可惜,她现在不这样喊我了。”高明文说出这句话时,语调低沉,显得很悲伤。陈冬芳明白他的心事,自然也很难过。她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不如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她相信此时的高明文最需要它。
当高明文抓住它的时候,陈冬芳轻轻喊了声:“阿文哥哥!”虽然没有回应,但高明文哭了。
一声“阿文哥哥”勾起了他对三个女人的回忆,他想起了青梅竹马的苏玉,想起了在周村帮教时候的周红梅,想起了已经长眠地下的周嫂,想起了那一段让他痛苦不堪的日子,他突然浑身颤抖起来。陈冬芳赶紧抱着他:“阿文哥哥,你怎么啦?”高明文摆摆手,从陈冬芳怀里挣脱出来,蹲在地上,一句话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