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你少说两句不行啊?嘿!这孩子!”周父拄着拐杖对高明文说,“我叫周仁志。你是矿上的吧?”
“是的,他叫高明文,刚才差点让狼吃了。嘻嘻。”
“哪个让你说了?鬼丫头!”周仁志故意责怪道。
周红梅吐了一下舌头。
高明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说:“向贫下中农学习!”
周仁志说:“别客气,小高同志!你们工人同志才了不起啊,不但跟天斗,跟地斗,还要跟暗藏的阶级敌人斗!还有,要跟我们乌鸦山里的狼斗,了不起,了不起啊!哈哈!”
周仁志的笑声很洪亮,直震得屋顶簌簌往下掉土。高明文听来,很感动,但一时又找不到话题,只是赔着笑。忽然,他想起周红梅刚在山上说的话,他要核实一下,便道:“周支书,昨天我们矿上有人来过,是谁啊?”
周仁志道:“一个叫刘月亭,一个叫王小虎,说是一连的两个排长。怎么,你认识他们?”
高明文道:“何止认识!他们来干什么?”
“找我了解乌鸦山地质情况。怎么了?”
“没什么!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啊。哎!小高同志,你问这些什么意思?”周仁志开始警觉起来。
高明文道:“周支书,你别误会,我只想告诉你,你要注意,他们最近跟矿上一个叫‘洋拐棍’的右派分子打得火热,说什么要科学找煤,其实呢,就是散布乌鸦山无煤论,你可要当心,别上当。”
周仁志大吃一惊:“小高同志,问题真有那么严重?”
“当然!不过,刘月亭和王小虎只是听信了‘洋拐棍’的谣言,不应该是我们专政的对象。”高明文说话时故意显出老成持重的样子,一旁的周红梅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周仁志瞪她一眼道:“笑什么?还不快去学校!”
“是!”说完到里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说:“爸爸,我上课去了,你给小高指路吧!”说完,向高明文做了个鬼脸。
高明文心想,农村女娃子土气,怎么就土得这样美呢?瞧周红梅的背影,真的像极了《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高明文出神地望着周红梅,一直到她出了院子大门看不见。周仁志故意干咳了一声,把高明文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很友善地说:“小高同志,你们矿上忙,我也不留你了,我现在就送你出村子。”高明文说“好”,就跟着周仁志走到村西口。
周仁志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握住高明文的手说:“小高同志,你顺着这条大路往前走,上了土丘顶后有座道观,然后向右沿山路走,就进入了乌鸦山矿区。欢迎下次再来指导我们工作!”
“哪里哪里!”高明文客气了几句,却没有动身。
周仁志心里有数。说:“这样吧,你是城里娃,脚板子软,我去叫辆毛驴车,送你一程,你等着啊!”听了这话,高明文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周仁志走后,高明文站在原地等着。他是个紧跟形势、对革命事业充满热情的热血青年,同时又是一个政治狂,强烈的向上意识让他变得很敏感、很新潮,但又富于浪漫色彩。刚才他迷了路,就是因为他不愿意乘矿车,想独步走回乌鸦山矿区造成的。他本想考验一下自己的意志,领略一下乌鸦山区的美丽风光,哪知道差点让狼吃了,此时想来还让他后怕。
好在他让人救了,那种对农民兄弟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一时间觉得村里那连片的低矮草房都野气得可爱。当他的目光触及到一行挑担的女人时,他发现了一幅画,一幅由青山、蓝天、绿野构成的背景生动的乡村劳动画。
他激动了,身子晃动起来,口中就唱:“人民公社好,领袖来领导……”刚唱一句,挑担队里有个女人老远朝他挥手,口中直嚷嚷:“喂!小白脸,可别再碰见狼啊!再碰见了,可没有好运气了!”接着传来一阵哄笑。高明文循声望去,那喊叫的人竟是周嫂。
3
“吁——吁——”车来了。
赶车人是个老头,起码60岁了。
“吁——”伴着吆喝声,车停在了高明文旁边。赶车老头眼皮没抬,瓮声瓮气地说:“是你要车?上来!”声音不高,却挺有分量,由不得人不上。高明文上去,发现车里很脏,有一股大粪的臭味,忙用手捂鼻,但还是呛得直咳嗽。
“喂!周支书没来啊?”他问。
“没来就是没来,问恁多干什么!”老头一扬鞭子,“坐稳了!驾!”架子车开始朝前滚动,并且“吱呀咔”“吱呀咔”有节奏地叫唤着,别有一番韵味。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高明文,听到这个声音,反觉得心里开阔了。车到一处高坡,老头跳下车,用肩膀顶住毛驴的屁股,硬是扛着毛驴过了土坡。赶车人爱护牲口的这一举动,让高明文十分感动。
不一会儿,又到一处高坡,高明文死活不坐,要帮老头推,老头对他有了好感,就主动跟他说起话来:“不是我老头不高兴啊,自从你们到乌鸦山找煤,三天两头的要用我的车。社里的活忙啊,眼见春耕了,地里的土肥还没车运哩,别说我了,连周支书都忙得不行了。”
“哎呀!老同志,你怎么不早说呢?快停车,我不坐了!”高明文说着,身子往上引,要下车。
“算了,你是城里人,哪走过山路啊,不像山里人,习惯了。驾!你是第一批进山的娃吧?”
“是啊!”
“不容易呀!一下子来了几万人,把个乌鸦山闹腾得怪热乎的,挖山铺路、架电线、搭工棚、竖井架……城里娃,听说几个月下来,你们还没有挖到煤吧?”
“老同志,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高明文的神经又绷紧了。
老人显然没注意到这个变化,继续说:“我认识你们那里好些人,昨天你们还有人为这事来问我,我告诉他们乌鸦山没煤挖,他们不相信,也不晓得你们城里人怎么想的!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还不晓得?民间有个传说,讲什么乌鸦山是后羿射下的第六只乌鸦,这能信吗?有火也叫长江水浇灭了,哪里来的煤呢?国民党就曾派人到山里挖过,结果……大跃进那会儿,大队要炼钢铁,没煤啊,就组织一帮人进山掏了几个月,扛是扛回了一大堆黑石头,结果烧不着,全压了房基地了。哈哈,乌鸦山没煤挖,我劝你们还是死心吧!”
赶车老人一口气说到这,停下来掏出自制的土烟点上,自顾吸起来,他一点没感到高明文的愤怒。咬牙切齿的高明文看着老人的背影,恨不得一把掐死他。他想,矿上有人散布无煤论也就罢了,没想到地方上也有人这么看,难怪指导员赵进忠曾暗暗告诫自己,要想在这场改天换地的斗争中成长起来,就必须学会用阶级的观点武装自己。
想到这,高明文睁大眼睛去看赶车人,发现他尖尖的秃顶、小小的眼睛,跟《青松岭》上赶车人钱广一样贼。莫非他就是地方上暗藏的“钱广”?高明文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忽然从车上站了起来,大喝一声:“停车!”
“吁——”车停住了,赶车老头奇怪地看着高明文,只见他双手叉腰,双目圆睁,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口中大声吼叫着:“我是一连政治秘书高明文,我问你,你是什么阶级成分?说!”
赶车人听罢,收回目光,半晌把玩着手中的驴鞭,不做声。
“说话啊!哑巴啦?”高明文厉声喝道。在他的眼里,赶车人就是他的敌人、人民专政的对象。
赶车人仍不做声,他斜着眼看着高明文,就像在打谷场上看皮影戏,看着看着,嘴角便慢慢地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突然,他的手一扬,驴鞭在空中打了个花儿,惊得那头毛驴陡然往前一窜,就听见高明文“哎呀”一声,一个倒栽葱摔到地上,顿时血就从鼻孔里流了出来,眼镜也不知掉到了哪里,等他摸着重新戴好,那赶车的老头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呸!等着瞧吧!”高明文坐在地上,冲着赶车人离去的方向恶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