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红梅哭着打电话过来，说她爸爸疯了，让高明文过去。半信半疑的高明文去跟赵进忠请假，赵进忠不相信：“怎么可能呢？他是久经沙场的革命战士，遇到一点儿挫折就疯了？”考虑到厂里实际情况，赵进忠只批了三天的假。
来到周家，老远就听见周仁志在喊“要斗私批修、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孙德贵，你个大坏蛋，死得活该！打倒你，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哈哈哈，孙德贵死了！”高明文的脑子嗡的一下，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推开堂屋的门，邻居和陈麻子等几个老队长都在，他们的脸上都现出无奈的神情。看到高明文，就像看见了救星。
陈麻子说：“哎哟，学生娃来了，这下好了。”
另一个说：“不得了啦，快来看看，你老丈人气疯了。”
高明文走到床边，见红梅趴在周仁志身上，神志不清，他喊了三声，红梅才答应。
“爸爸怎样了？”
红梅说：“已经一点儿都不认人了。”
“那我喊他试试看。”
“那你喊喊看吧！”
大家都围拢来，希望高明文能喊醒周仁志。
“爸爸！”周仁志没有反应，眼睛望天，眼睛眨都不眨。
“周支书！”陈麻子跟几个队长喊，同样没有反应。
“红梅，我们还是叫辆车把爸爸送到军区总院治治，你看呢？”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叫谁的车去呢？”
陈麻子说：“孙世杰家不是刚买了辆三机吗，给他钱就是了。”
“不！阿文，我们就是抬，也不用孙家的东西！要晓得，爸爸就是被孙家气倒的。”
“我晓得了！这样吧，我们下个门板，让陈队长找两个小伙子抬到公路上去。然后我们坐车把爸爸送到医院。”
“我听你的。”
2
八月，尚未立秋，乌鸦山燥热的空气裹着热浪直逼稀稀落落的矿区。刘月亭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眺望着遥远的星空。在那片明亮的天空下，有他从小生活的冶城。
此时此刻，他特别想念苏玉以及他那非常可爱的女儿刘苏。女儿已经3岁了，喊爸爸喊得可甜了。一回家，小家伙就要骑上他的脖子，说是骑大马。每次再累，他都会让女儿骑一会儿。女儿很聪明，外公苏定远特别喜欢，经常让苏玉带回娘家去。
要说刘苏长得像哪个，像苏玉，大眼睛、双眼皮，五官漂亮，唯一不足的是有点胖，像月亭。所以，苏定远喊外孙女叫“胖苏”。
“哎哟，我的小胖苏回来了！来，让外公亲口！”但每次刘苏都不愿意，她怕苏定远的胡茬。实在躲不过了，她用小手指着肥嘟嘟的腮帮子说：“外公只许亲这里！”“好！”苏定远轻轻亲完，小刘苏连忙用手擦。苏定远问她为什么，小刘苏说：“外公有口水！还有口臭！”气得苏定远总骂：“小屁孩，一点儿不好玩！去！一边待着去！”
看外公“生气”了，小刘苏会跟他做鬼脸说：“外公，你看胖苏可爱吗？”苏定远一把把她抱过来说：“我的小胖苏太可爱了！外公喜欢！”
一想到爷孙俩戏耍的情形，刘月亭总是忍俊不禁。望着明朗的天空，月亭很想回家。但是，他没有时间。最近，乌鸦山矿烦心的事太多了。
先说生产，想当年大干快上，找煤挖煤，折腾了好一阵子，尽管没有甩掉北煤南运的帽子，但总算开了几座没有多大价值的矿。80年代后，乌鸦山矿再折腾也没意义了，上面不再有什么优惠政策，工人拿不到福利，人心便开始涣散。
首先是领导层的剥离，赵进忠调到江南厂任书记；武三槐回老家当乡长去了。其他几个矿的领导，有的继续担任原来的职务，有的调入江南厂或冶城市其他企业，人员分离很严重。比如王小虎任冶城市商业局副局长，王娟在夫子庙小学当老师。刘月亭服从组织，严格来说是服从老丈人的安排，继续留守乌鸦山矿，掌管着老弱病残三四百号人的吃喝拉撒，每年都要靠财政补贴。刘月亭觉得自己很窝囊，凭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到更加重要和有作为的地方去发展。
有一次，他把这个想法跟苏定远说了。苏定远回答道：“我晓得你有远大抱负，但你走了，乌鸦山矿怎么办？”刘月亭说：“没我地球照转！”苏定远说：“转是转，是正转还是倒转，那就不一定了。你还是安心地给我顶死，不能乱。”
这几年，乱是没有乱，可产煤量却不断下降，煤质一直在三五千大卡上转，价格难上，企业效益有限。拿不到钱，能跑的就跑，能做生意的就去练摊。即使卖茶叶蛋，收入都比矿工高，如此人心能拢住得了？
最让人生气的是，也不晓得哪来的一帮强盗，一个晚上把乌鸦山废料场上堆积的废钢材全盗光了。那有上百吨啊，没有几辆卡车是拖不走的。到目前为止，整个乌鸦山还没找到一点儿线索。派出所的人说，这笔废钢不是内盗，有矿工半夜下班看见十几个人在装车，他们大大方方的，哪个猜得到是盗窃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一把手是有责任的，他心里很着急，吃不下睡不香，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乌鸦山胡作非为。
想不透，真的想不透，有时候干脆不想。望着夜色越来越深，他想给苏玉打个电话，问问女儿刘苏的情况。
“喂！是你吗？”
“是我！你早不打晚不打，差点把女儿吵醒了！”
“我想你们了，老婆。”
“是吗？这不太像你的风格，真想吗？”
“什么叫真想？那还有假啊！”
稍顿，苏玉道：“月亭，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是，还是老婆了解我！”
接着，刘月亭把心中的不快对苏玉说了，苏玉说：“这案子案值不小，你一定要催促派出所尽快破案，不然你们乌鸦山矿被拆掉卖了你都不晓得。”
“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真害怕！”
3
就在刘月亭为矿上废钢失窃发愁的时候，孙世杰已经带着他雇来的车队到达冶城钢铁厂废钢处，正以每吨500元的价格把一百多吨货全卖了，得利近6万元。
孙世杰接过这么多的票子，手有点颤抖，心里非常害怕。不错！他是答应过时书记，办厂资金缺口由他这个“能人”去解决。现在资金到手了，心里反倒有点发虚。虽说他从乌鸦山弄的全是堆积野外多年的废钢，但这毕竟是偷不是借，一旦被发现他就得吃官司。
等打发完那帮胡吃海喝的装卸工上路后，孙世杰独自背着钱袋往回赶。一进家门，他立即叫老婆把门顶上。老婆不理解，有点磨蹭，并问他钱从哪里来的，孙世杰破口大骂：“呆鹅，让你关门就关门，哪来那么多废话！”自己背着钱往床上一躺，一句话都不说。
凭白被骂一顿，女人黑着脸进来，看见男人躺在床上，以为他这趟不顺心，就开导他：“为村里的事，借来就借，借不来就借不来，干吗要这样子！”
孙世杰瞟了女人一眼，坐起来不慌不忙地打开钱袋子，然后一沓一沓往外拿钱。那时候50、100的票面还没出世，6万元最大票面是十元，也就是说6万元就是60沓。等钱全拿出来，床上堆得跟小山似的。
女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不耐看的倭瓜脸上笑开了一朵花：“世杰，你真能耐，我没白嫁给你！”
孙世杰说：“当年我爸上你家提亲，你爸还不同意，说我家成分高。”
“哎哟，多少年的老皇历了，你翻它干吗，我当时不是很坚决嘛！”
“你坚决？哼！还不是看老子长得帅！”
“世杰，你这话说的不错。如果不帅，我还真不会答应哩。”“你看你长得那个丑样，我好命苦啊！”孙世杰拿被子蒙上脸。女人趁他看不见，拿一沓子钱往怀里一揣。孙世杰感觉到了。
“拿出来！”世杰说。
“拿什么？”女人还想狡辩。
“钱！”
“世杰，看在我给你生儿育女的分儿上，给我一沓子，也好给全家人做点衣裳光鲜光鲜啊！”
“我说你是呆鹅一点儿没错！老子辛辛苦苦去弄钱，就留一沓子做衣裳？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我要盖房，要添家具，还想把三机换成拖拉机，再以后我还要发大财，你等着瞧吧！”
“我等着瞧嘛，等着你发财把老娘一脚蹬了？！”
“看你个呆鹅，我发财怎么会把你蹬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才当干部那天，就跟小寡妇眉来眼去，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
“去去去，你个呆鹅还吃这门子干醋，马上都娶儿媳妇的人了！”
“我说到你的心尖上了，急了？”
“我急什么呀，还不赶紧再拿九沓子出来，说不准一会儿吴亲家来了，就不好再藏了。”
听到这话，女人赶紧把钱数数放进箱子里。正要盖盖，吴红棋果然在外面喊门。夫妻俩一边答应着一边把箱子盖好，这才出去开门。
门开了。吴红棋站在门外，火辣辣的太阳晒在他的身上，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快进来，亲家。外面晒死了。”孙世杰说。
“晒死了也得来，也不晓得你回了没有。”
“才回来，水还没喝上一口。”
“找朋友贷款的事弄好了？”
“弄是弄好了，就是利息高点。”
“几分利啊？”
“他非要2分的利，我答应只给1分，讨来讨去，后来他也就同意了。你来看看。”
吴红棋跟着走进里屋，看见床上堆着一堆钱，不由哈哈大笑：“好，好啊，这下我们的采石场和窑厂有希望了。”他拍着孙世杰的肩头说：“亲家，你真有办法！下面你放心去干，如果缺点儿，我会找信用社贷。”
“那真不错！”孙世杰说。
“我还没吃饭，亲家，跟我一块儿吃点？”
“我刚吃过！不过，要是有酒就喝两口，反正钱有着落了，我心里特别高兴。”
“好好，我们喝点，顺便谈谈下面的工作。”
菜上来，各自倒上酒，都美美地抿上一口。
“吃菜，亲家，工作上你是我的领导，私下里我们是一家，真带劲，喝！亲家！”
“说的不错，时书记把周村走上致富之路的担子交给我们，我们就不能辜负时书记的厚望，坚决完成他交给我们的任务。现在，我们迈出了第一步，成绩喜人。下面大干快上，争取三个月投产，明年收回本钱。”
“亲家，吴书记，咱们谈点私事，你看什么时候把两娃的婚事定了？”
“急什么，上次我要定，你说不急，你娃要读书，怎么现在不读书了？”
“哎哟，别提了！最近这小子呀硬是不肯读了，说‘读了ABC，不如回家开机器’，还有‘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都快把我活活气死。”
“你家娃聪明，我就是看中他这一点。不读书可惜了。”
“哪个说不是呢？他不听，叫我做老子的也没有办法。喝酒！”
“喝酒！”
各自喝了一大口。
吴红棋突然想起一件事，说：“世杰，你说好玩不好玩？”
“什么事？”
“刚才不大会儿工夫，大队部去了两个夹公包的公安，说是要调查案子，你猜什么事？”
孙世杰大吃一惊，晓得是为废钢失窃的事，他不动声色，故意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猜得出哦！”
吴红棋神秘地附在孙世杰耳朵上，把废钢失窃一事夸大其词地说了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