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初八是高明文结婚的日子。但离这一天还有一段日子。
一切从简,但少不了三转一响。哪三转?一转自行车,二转缝纫机,三转电风扇。一响就是录音机。从20世纪80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男方能买齐这三样,家庭条件一定很好。就那自行车,上海“凤凰”最好,其次“永久”也不错,但要凭票,或托人找关系才能买到。
为了买自行车,高明文冥思苦想了几天,就是解决不了。
六七十年代,国力不足,有限的资源都投到了国防、航天,以及对第三世界的无偿援助上,国家对第三产业几乎没有扶持和鼓励政策,许多人认为电风扇、录音机、自行车是生活奢侈品,过分追求会让人放弃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有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嫌。所以物以稀为贵,买辆好的自行车比登天还难。
“阿文,你干吗不去找你爸?他可是教育局局长啊,凭他上通市长,宾朋天下,买辆车有什么难!”红梅不以为然。
高明文叹口气,没有说话。他想告诉红梅,为了买齐三转一响,他和母亲找父亲好几次了,父亲总说他是教育局局长,不是商业局长,回到家就是普通市民,别人买不到,他也买不到。
“那你不能直接去找商业局长啊?整个冶城市每年都有计划,他一定有办法。再说我们孩子晚婚晚育,等车结婚,他没理由不帮忙啊!”母亲如是说。
父亲把脸一沉,硬生生地回答道:“这是叫我走后门,搞不正之风,亏你说得出!我是不会理你们这一套的!”
“听听,说话多气人!那儿子的婚不结了?”母亲生气地说。
“爱结不结。哦,差辆自行车就不结婚了?!奇怪!”父亲的脸仍旧是铁板一块。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不欢而散。红梅想了想说:“那我们去找苏伯伯,他兴许有路子。”
高明文白了红梅一眼说:“你好意思找,我还不好意思去呢。没有就没有,婚后我们再买就是了。”
“什么婚后!人家王娟结婚的时候都有一台十五寸的黑白电视机,当时你怎么说的?你说我们买个更大的。现在呢?当真人家是市委书记的千金,我就要低一等啊!”
“红梅,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这不像你说的话啊!”高明文显得很吃惊。
“看你!我只是说说嘛,电视我不稀罕,等有钱再买不迟。自行车一定要买,我回周村看我爸来回省钱省工夫,这是必须的。”红梅见高明文如此一说,连忙改口。
“结婚后一定给你补上,还不中啊?”
“不中!”红梅盯着高明文,眼睛眨都不眨,“不中!”
“还人民教师呢,怎么变成这样了,不近人情!”
“我就这样!爱要不要!”红梅故意背过身,装作生气的样子。高明文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在她微黑、健康、美丽的脸上亲了一下。在接触额头的一瞬间,周嫂竟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几年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亲红梅,周嫂就会冒出来。这种感觉一直缠绕在他和红梅中间,让高明文无法全身心地去爱。
难道周嫂阴魂不散,一直在他的身边转悠?呸呸!怎么可以相信这些东西!呸呸。说是不相信,但他却也很迷惑:为什么她老来缠自己呢?尤其每每跟红梅进入高潮的瞬间,周嫂总会站在他的面前哭泣,说她好痛苦。而周嫂的眼泪,总会让高明文突然变得疲软,让红梅很不尽兴。
不行!结婚前一定要去看看周嫂,给她烧炷高香,希望她能放过自己。要不然,即使自己不死,也会被周嫂折磨死。高明文心中盘算着,把头扭开不再看红梅,想让恐惧感减轻下来……
2
鼓楼附近,苏定远家那套老式四合院的墙头上长满了爬山虎,显得清洁幽静。院内大小房舍共六间,迎面堂屋,也算客厅,两厢卧室,另有厨房和储藏室。现在储藏室除了有少许杂物,在苏家帮忙的苏姐也住在里面。
苏姐是苏定远的堂姐。解放后,苏定远夫妇忙,没有人带苏玉,就让堂姐过来照顾。哪晓得这一照顾就是二十几年。从小苏玉就离不开她,把苏姐当成自己的亲妈,有时候两人好得都让苏玉的亲妈眼热妒忌。
苏玉的妈妈也是穷苦百姓家的孩子,老家在大别山区,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她主动加入了苏定远指挥的那个师,成了一名战地护士。由于吃苦耐劳,长得漂亮,很快在师里出了名。有一次,师里开英雄表彰大会,苏定远上台给她们挂红花,其中就有苏玉的妈妈,那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第一次便擦出爱的火花。后来在政委高云飞(时任某省委副书记)的撮合下,两人终于喜结良缘。
尽管年龄相差十几岁,婚姻却很融洽,他们也很少拌嘴,仅有一次,还是为了高德培。苏定远凭党性把他知道的情况向组织作了汇报,其中就有高德培。事情的严重性始料未及,但苏定远不后悔自己做的事。为这,苏玉妈跟他翻过脸,说他有党性,没人性。他没有反驳。毕竟老友一场,从人性的角度讲他做得有点过分,但从党性来讲,他没有做错啊。
时间过得很快,一对革命夫妻,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花甲之年。一个在鼓楼医院任副院长,人称张院长或张主任;一个是煤炭厅厅长,人称苏总、苏厅长。这样的社会地位如果让他们帮忙,买辆自行车是非常简单的事。
高明文记得苏家门口一直有警卫站岗。一听见他的声音,苏玉就会从里面跑出来,口中不停地喊“阿文哥哥来了!阿文哥哥来了”,然后就牵着他的手在院子里玩。
那时候院子里有棵桂花树,每到8月,桂花飘香,让人心旷神怡。有一次,一位老领导来找苏定远,闻到桂花香,不但不觉得心旷神怡,反而狠狠地把苏定远批评了一顿。说苏定远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总有一天要变质,吓得苏定远连夜把树砍了。
为这,苏玉哭闹了好长时间哩。
往事不堪回首,从小相互钟情的高明文、苏玉没有走到一起,取而代之的是周红梅,这或许就是命。现在为了买车,他站在熟悉的院门前,叩响了门铃。铃声过后,他听见了脚步声,只是他希望来开门的不是苏玉。
3
“哪个啊?”门里有人在问。是苏姐。
高明文放下心,大声回答:“是我,阿文!”
“哪个?哪个阿文?”苏姐在里面问。
“就是小时候跟小玉在一起玩的那个啊!”
门开了。苏姐仔细地打量着他。
“阿姨,您不认识我了?小时候您总是给我和小玉煮茶叶蛋吃!”
“哦,想起来了,你是高家那个小子。好多年了,你也不来玩了。进来进来,那姑娘是你家什么人啊?也进来吧!”
“哦,她叫周红梅,我的女朋友。”高明文这样介绍着。
“不错啊,很漂亮,快进来坐!”
“谢谢苏阿姨!”红梅挽起苏姐的胳膊,边走边问,“阿姨,今年快60岁了吧?”
“我跟你苏伯伯一般大,63岁了。老了!”说着三人已经进了客厅。苏姐让两个人坐下,看着明文谈起了苏玉。“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可真是的,没有三洋收录机就不结婚。我都说了苏玉好多次了,她就是不听。当年我们反侵略那是见着敌人就拼命,你们可倒好!”
“小玉他们结婚了?”高明文问。
“结了,结了一年多了。对喽,小玉结婚没见你来啊!从小小玉就把你当哥哥,你不来我还纳闷哩!”
“哦,他们结婚时我不在冶城,在外地,来不了。”高明文撒了一个谎。红梅傻乎乎地说:“阿文,这两年你没离开冶城啊,怎么……”看见高明文一个劲地朝她瞪眼,红梅吓得立即闭上嘴。这个表情,苏姐自然明白,她笑了笑,并不点破。“吃个橘子吧,怪甜的,阿文,给红梅剥一个!”
“嗯,我来剥!”高明文答应着。
“不要,我吃瓜子,这瓜子真好吃啊!”
“好吃吧?是安徽芜湖人做的!我们家那边可不得了喽,出了个傻子,靠炒瓜子发了财。你苏伯伯回来说,这傻子吃了雄心豹子胆,瞎搞,典型的资本主义,迟早要倒霉的!我想也是,你们说是不?”
高明文刚要表态,门铃响了,苏姐赶去开门,进来的是苏定远。高明文从小就怕苏定远,再加上现在又是他的直接领导,他和红梅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迎接。
苏定远看见他们,很友好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自己换上拖鞋,放下公文包,然后一屁股坐进单人沙发里。
高明文明白,3个月生产300台刮板运输机是苏定远在部里立的军令状,这对于江南煤矿机械厂来说是非常困难的。按照江南机械厂的生产能力,正常情况下一个月只能生产四十台,现在任务超一倍还多,就是让工人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用上,怕也是无法完成任务。但苏定远不信这一套,走到哪里嘴上都挂着那句话:“领袖教导我们说,人定胜天!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让我们打败了,现在这点困难算个球!”
“阿文,你在想什么?”苏定远问。
“没想什么,我在想苏伯伯太辛苦了,一定要保重身体!”明文怯生生地回答道。
苏定远没说话,把身子往前欠了一下,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问:“你爸妈还好吧?”
“好,好啊!他们也问您好!”
“真的吗?你说你妈问我好,我信!你说高德培问我好我不信,这辈子他是不会原谅我的了。”
“怎么会!我爸毕竟是读书人!他会想通的。”
“读书人?哼,世上就数读书人心眼多,气性大。噢,我这不是打击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生产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懂。咦!阿文,我要批评你,厂里那么忙,你怎么有工夫到伯伯家串门啊,有事吗?”
高明文本来想把来意说明,可是周红梅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高明文想了想,也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他回答:“伯父,我要结婚了!”
“是吗?恭喜你!对象就是她?”
“是,她叫胡周红梅!胡子明的女儿。”
“不孬!不孬!要好好待人家,结婚时我去讨杯喜酒喝!”
“谢谢苏伯伯夸奖!到时欢迎您去……”
高明文话没说完,苏定远竟头一歪,鼾声随之而起。
“太辛苦了!”周红梅说。
苏姐摇摇手,让她不要说话。周红梅一伸舌头,站起来给高明文使了个眼色,决定告辞。
“再等一会儿,吃了饭再走!”
“阿姨,不吃了!再见!”
“再见!”
大气没敢出,蹑手蹑脚地走到户外,二人相视一笑,红梅吐了吐舌头:“我的妈呀,憋死我了,白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