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月。
天火地火一块儿烧,闷热。
敞篷交通车盖着帆布,不通气,不通风,更热了。汗水顺着每个人的脸往下淌。即使坐在车尾,高明文仍然热得敞开衬衫,露出洁白健康的胸脯来。由于路过周村等沿途村庄,经常有人搭此便车入矿或者进城,所以车子显得很拥挤。
平时也就算了,干吗大热天也来起哄啊!高明文边喘热气,边想。过了马群,他就想喝水了,可包里只有菜,还有两瓶酒,唯独没有水。外面倒是不断有绿色的田野飞过,有水平似镜的塘水白花花地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只是车子扬起的尘灰不时把这些美景掩盖起来,让高明文无法看清楚。高明文心浮气躁,更加感到口渴难耐。偏偏这时,还有几个农民在抽烟,呛得人头都发昏。按照以前的脾气,他早板起面孔,教训他们了。现在他忍住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他现在很怕人认出他似的,老是把脸埋得低低的。
几个农民在聊天,声音不高,还是可以听见。一个农民说:“姓周的是个好人,没得说!”
“好人?要不是‘太监’,看他好到哪里去!”
“这话对!现在哪个大队干部不搞腐化,弄几个钱花花?他要不是太监,我敢跟你打赌,兴许比别人搞得多。”
“听说他是因为他的养女下台的,遭人报复。”
“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红梅不愿嫁公社书记的儿子,书记来火了。”
“乖乖,真敢报复,姓周的那可是一级残废,特等功臣!”
“红梅那丫头也是,公社书记儿子追她好几年,人也不错,干吗呀这是!”
“你不晓得啊?听说那丫头早就和矿上一个小白脸好上了。”
“我晓得,就是那年批判会上讲话的那个戴副眼镜,文绉绉的人。”
“哪啊,听说是给她辅导的那个,都好了半年了,听说都打胎了。”
高明文朝外背着脸,生怕他们认出来,耳朵却一字不落地听着。这时,车停了,声音断了,有人从他的身边跳下车。一丝凉风吹进了车厢,让高明文为之一震,什么困意、渴意都一扫而空。
没想到,红梅会暗恋自己,而且还暗恋了这么久。怪不得她不给严华喝她的女儿红茶,原本就有了一层深意。
2
车子经过周村停住了,有人下车。高明文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下车。
自从周嫂走后,高明文受到一连串的打击,根本没有时间来周村。这次回城,又发生很多变故,直到跟父亲脱离关系,才准予他回矿山。此时他已经离开矿山近一个月了。现在他对矿山很陌生,也缺失当初的激情,甚至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虽然曾经接到过刘月亭、王小虎打来的只言片语的安慰电话。重回乌鸦山矿,站在十分熟悉的矿井队门前的大广场,高明文觉得物是人非,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高明文了。他不知道是应该先去矿部报到,还是先回一中队。
正在犹豫着,矿井队那辆白色救护车呼啸着停在他的身边,从里面伸出刘月亭的大脑袋:“上车吧!”高明文惊喜万分,赶紧上车。救护车又呼啸着朝乌鸦山外急驰。高明文看见车上除了刘月亭,还坐着王娟。有一个人躺在担架上,脸侧着,鼻孔里插着氧气管。矿井队的朱医生正给他把脉。
刘月亭问:“朱医生,一万他怎么样?”一万?高明文吃惊地去扳那人的肩,被朱医生拦住了。“一万怎么了?”高明文问。刘月亭说:“初步断定是硅肺病。”高明文弯下腰,仔细端详着。只见一万双目紧闭,脸色蜡黄,人瘦得脱了一层。如果不是他鼻梁上那颗黑痣,高明文真不晓得是他。
“为什么不早给他看医生?”高明文皱着眉头。王娟说:“他不肯啊,他早就发低烧,呼吸困难,可他就是不肯。也难怪,我们大家都没有见过这种病。”
朱医生说:“这种病我早说过,是煤田铁矿常见病。主要是病人自我保护意识不够,比如在粉尘很大的环境里长期不戴口罩,大量粉尘沉淀在肺部,堵塞肺孔,造成肺叶运动滞缓,呼吸困难。轻者失去劳动能力,重者窒息死亡。据我了解,陈一万是乌鸦山矿首例硅肺病患者。”
高明文焦急地问:“他的病情严重吗?”朱医生点点头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可能终身残废了。”高明文问:“这种病治不好了?”朱医生说:“目前只有些辅助治疗,比如输氧、洗肺,增加肺动力等,主要还是好好疗养,少做运动。”刘月亭问:“这么年轻就疗养,不跟废人一般?”“我平时要求你们注意保护,那都是为你们好,你们都嫌我烦!”朱医生无奈地摇摇头。
王娟说:“我每次都戴口罩的!”朱医生刚要说话,陈一万醒了,听见车上人的对话,很吃力地说:“你们……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残废了,有党和……和政……政府,我不怕的。”众人都对他点头,让他安心养病。当高明文握住他的手时,陈一万认出来了,说:“我以为见……见不到你了,听说你和你爸划清界线,我真的……真的很……很佩服,我……我要……要……要向你学习……”高明文听了,好一阵心酸。他说:“我应该好好向你学习,向你致敬,你是活雷锋,是我们干部子弟学校的骄傲,尽管你倒下了,你还是英雄!”高明文晓得自己说这些话言不由衷,却让陈一万听后现出了笑容,不觉从心底生出些许悲哀来。
刘月亭拍拍他的肩,让他坐到自己的身边。
“收到我的信了?”刘月亭说。
“收到了,多谢!”高明文显出感激的样子。
“能给你转正,这可是大好事。”
“是啊,我收到你的信,高兴得一夜没合眼。我感谢组织对我的关心。”
“另外,把你调到江南煤矿机械厂工作,你没有意见吧?”
“没有没有。那个厂在中山门那边吧?听说是老首长亲自组建的,真有这事?”
“真的,我叔参与了组建,老首长还参观过好几次,每次他都说‘咱一个大老粗,除了打仗,没想到也能办厂’。这次你能有这样的好结局,多亏了老首长,是他给苏总指挥打电话,说‘我跟你说个事,高德培反党跟他儿子没有关系,你把他放到我的厂来,不要为难他。’”
“许伯伯真这样说的?”
“我刘月亭会骗你?”
“这次肯定是你求你叔帮的忙,真不晓得怎么感谢你。”
“看你说的,咱哥们谁跟谁?再说你爸的事也不能全怪苏总,听说上面有人要整他,那人你该猜到,她到冶城视察时批评冶城教育界跟国民党时期差不多,一点没有新气象。你爸不服,顶了两句,才惹下祸根。”
“我爸呀,太直了!”高明文叹了口气。
“你爸直,你小子可不一般。”
“我怎么啦?”
“脱离父子关系的声明啊,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王娟说。
“你是说这个啊,惭愧。”高明文又叹了口气。
“你也晓得惭愧啊!”朱医生用鄙视的语气说。
“关于这个问题,”刘月亭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有不少同学不理解你的做法,有人说你是投机分子,一心想入党;还有人说你不是人,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好了,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娟终于让王小虎追上了,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吃到他们的喜糖了。王娟,你说对吧?”
王娟不好意思地白了他一眼。
“恭喜你们!”高明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