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冶城西站宛如沸腾的海洋,挤满了工、农、商、学、兵的代表。那些被高举着的大大小小的欢迎牌子和用布条扯成的条幅,像海洋上漂浮的航标,随着人群的波动上下起伏。火车尚未进站,人们的情绪已经像浇了汽油的干柴,一点就着。口号声此起彼伏,直贯云霄。
在这沸腾而狂热的人群中,有一个人面色严峻,一言不发,他就是刚刚成立的江南煤田开发指挥部总工程师唐凯山。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呢?难道他对欢迎仪式不满意?还是对北方来的志愿大军不赞成?当然都不是。不说别的,在这趟南下的列车上,就坐着他留德时的好友、煤矿地质专家胡子明。
夫子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唐凯山心里自然高兴,而且也为群众的热情所感动,只不过他现在有个天大的难言之痛,无处诉说。
一个月前,唐凯山还就职于中国煤矿开发总公司。忽然有一天,他接到上级指示,要他马上迁职冶城。到了冶城后,他看到了他不愿意看到的事实,那就是过分的热情同现实的巨大反差。在煤矿总指挥部(下称“煤总”)报给中央的的报告上,写着这样一段话:在旧中国,国民党反动派所谓的学术专家,到处散布江南无煤的论调;在新中国,他们的谎言将彻底破产。据科学估算,仅冶城东郊就分布着钟山、湖山、青龙山、乌鸦山等矿区,储煤量达几亿吨,可供开采一百多年。这项伟大事业的成功,必将给国民党反动派以及世界上一切敌对势力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哪里是什么考察报告,分明是一份充满政治色彩的战斗檄文。稍有一点地质结构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在冶城东郊不大的丘陵地带会有如此巨大的储煤量。那么是何人又是根据什么确定这样的伟大蓝图呢?这就是唐凯山痛苦的地方。
1966年在北京某次全国煤矿分析报告会上,唐凯山曾作了一个报告。他在报告里指出,江南特别是冶城东郊丘陵地带,具有煤矿地质生成条件,可以通过进一步勘探加以确定,如果发现有,可以缓解华东地区用煤的紧张状况。就是这一番话,引起冶城军管会的高度重视,他们组织了一个政治色彩很浓的勘探班子,在很短的时间内对东郊做了勘察,随后由军管会某高级秘书起草了上面那个东西,这种不尊重科学、完全违背实际的做法能不让唐凯山痛心吗?
当他向上级反映自己的担心以及看法的时候,首先就遭到苏定远总指挥的反对。苏定远说:“老唐,我理解你所说的要尊重科学。但是,有时光靠科学干革命是不行的,还要有群众的热情。再说了,开发江南煤田是中央决定的,不论情况怎么样,都是革命政治的需要嘛!好了好了!你是专家,千万不能碰到敌人就当逃兵。还是领袖说得好,‘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嘛!”
苏定远说完,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唐凯山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知道靠他一个人去阻挡一群乃至一批人的狂热心态,无异于以卵击石。现在,不论在大会还是小会上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开发江南煤田,改造国民党旧首都,创一番伟业,放几颗卫星……
唉!唐凯山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尽量减少上马规模以及搞好基础建设,尽量减少国家损失。当他感到孤掌难鸣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他的同窗好友胡子明。于是写了一封信,力邀他南下,助自己一臂之力。
胡子明很快寄来了回信:
尊敬的凯山兄:
你好!
收到你的来信我才知道你已离开煤矿开发总公司到了冶城。说实话,我们这里的情形比你那儿好不了多少,到处是声援“开发”的呼声。在这样的氛围里,你是无法用科学来阻挡人们的狂热。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举了几个国外的经验,就被扣上了右倾的帽子,并给我取了个外号,叫什么“洋拐棍”。哈!这些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还让我活着,只要活着,我就能为党、为人民做点有意义的事。
凯山兄,你来信问我的家庭情况。说来凄凉,自从我被打成右派以后,那个女人就领着儿子走了。唉!不说了!还是说点高兴的吧!看到你邀我南下的信,我真的好高兴啊!你知道那儿是我放飞青春的地方,我有很多的梦留在那里了。我决定南下,重新寻找一片属于我的天空。谢谢你,凯山兄,咱们冶城再聊。
此致
革命的敬礼!
子明
1968年2月11日
2
载着胡子明的火车进站了。四周早已是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唐凯山看了看表,然后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便独自朝左走去。他知道胡子明坐在7号车厢。刚挤到车门口,就看见体格单薄、戴副眼镜的胡子明走下车来。
“子明!子明!”唐凯山乍见好友,一阵狂喜。
胡子明听到叫声,马上向唐凯山挥手。
“子明!”
“凯山!”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子明,终于把你盼来了啊!”
“是啊!一晃十年了,你老了!”
“你也一样啊!走!这里不是咱们说话的地方,到大三元去,那里比较清静。”
“就是新街口那个大三元酒家?”
“是啊!你还记得啊?走,咱们喝二两去!”
“咱们不醉不休!”
说着话,二人正要迈步,刘月亭、高明文、王小虎、苏玉走了过来,把他们围在了当中。
“你叫胡子明?”刘月亭手上拿着一张《通知》,表情严肃地问。
胡子明点点头。
“胡子明,我刚刚接到煤总的书面通知,说你是南下的唯一的右派分子,对你要实行特别管制,请你跟我们走吧!”
胡子明说:“我犯了什么法?我也是来为开发作贡献的啊!”
“胡子明!你老实一点!领袖时刻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谁知道你是何居心,来冶城又想干什么坏事?”高明文振振有词道。
“胡闹!”唐凯山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厉声问:“你们是矿校学生吗?”
“是!怎么样?”苏玉从高明文背后伸出脑袋说。
“不怎么样!我认为只要他愿意为‘开发’出力,不管什么人,咱们都应该团结,你说呢?”
高明文凑到刘月亭的耳边,悄悄地说:“刘主席,我看这人也有问题,八成也是个右倾,没准来跟胡子明接头的哩!你看要不要把他一起带走?”
刘月亭没有说话。
王小虎大声说:“老实点!还是跟我们走吧!”
唐凯山义正词严道:“同学们啊,你们懂什么!他是我国少之又少的地质专家,是我请来找煤的。你们想,要挖煤,光靠热情管用吗?你们还是先回去,胡子明的事我负责。”
“你负责?你是什么东西?”高明文瞪了唐凯山一眼。
“小同学,你别横!我叫唐凯山,你就说人让我带走了,有问题我负责。”
“请问你是干什么的?”刘月亭问。
唐凯山刚要回答,苏玉又探出头来问:“你是唐工程师?”
“是啊!你是?”
“我是苏定远的女儿啊!”
“哎呀!你是苏玉!我常听你爸说你是个乖孩子,今天一见,不太像嘛,好厉害哦!”
苏玉不好意思地笑了。
“笑什么!你怎么这样没立场啊!”高明文不高兴地拽了苏玉一把。
刘月亭向高明文做了个手势:“既然有唐工程师负责,人就不带了。唐工程师,我叫刘月亭,以后还希望您多多指点啊!”
唐凯山望着他,点了点头,他对眼前这个学生有了很深的印象。
3
出了冶城站,唐凯山和胡子明二人直奔大三元酒家。
冶城大三元酒家是具有三百年历史的老字号,在曹雪芹笔下就曾出现过。只是不知道是后人借用曹翁的,还是曹翁借用前人的?反正一代接一代,到了解放初期,它属于一位姓沈的老板。解放后,政府把它改造成了国营企业。
“子明,照理讲你来过这里啊。”唐凯山指着大三元的牌匾说。
“是啊!上次来的时候里面的桌子、椅子非常豪华,哦!在那边还有个翡翠屏风,上面尽是花鸟虫兽,绣在真丝上,很漂亮。”
说着话,二人找了个地方坐下,胡子明继续说:“那一次我是跟她一起来的。”
“你说的是吴丽华?”
“是啊,那年我正在中央大学读地质矿产学,为了庆祝我20岁的生日,吴丽华请我一个人,就在这,我们私定了终身……唉!不谈了,不谈了,反正是我对不起她,也不晓得她现在在不在世上,唉!”
“别难过了,子明!难道这么多年你还没有忘记她?”
“怎么能忘呢?我这一辈子,第一个女人忽然失踪了,第二个女人又宣布跟我划清界线。我有时想,如果丽华在,她会‘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我想不会吧!不过,你也要为这个女人想想,她跟你图什么呢?这两年什么人不明哲保身,何况还有个孩子,你说呢?”
胡子明没说话,显然他在沉思。
“子明,你想什么啊?”唐凯山叫他。
“哦,没想什么啊!这次你请我来,我怕连累你。”
“哪里的话!咱们都是做学问的,注重科学。你对冶城东郊做过研究,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凯山,你现在的心情和处境我理解,看得出你为官多年,还是性情中人的脾气!不过,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在冶城没有煤挖,要说有,也就是钟山等几处小煤矿,那些煤质量都很差,根本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那偌大的乌鸦山区会不会存在大煤矿呢?”
“你说乌鸦山区?”提到乌鸦山区,胡子明的脸扭曲起来,显得异常痛苦。
“对不起,老同学,我又勾起你的伤心事了。我知道吴丽华就是在那里失踪的。”
“没关系!我能挺得住。记得那时候,国民政府里有很多人相信乌鸦山区是个大煤矿,我和丽华当时正好研究地质构造和矿藏学,对乌鸦山的传闻很感兴趣,就利用暑假去考察。在山里,我们仅找到一些前人开掘后废弃的直井和斜井,在一个山窝里,我们发现了一个露天矿,离地面大概一尺多深。但是,这个矿只是一些煤泥,能量不会超过五百大卡,没有什么开采价值。至于整个乌鸦山区到底有没有煤,我也不能过早下结论,还要进一步实地考察才行。”
这时,酒菜上来了,胡子明自然停住了话题。
服务员是个老太太,穿着白大褂倒也慈祥。
“谢谢大妈!”唐凯山礼貌地说。
“不用客气!”老太太语气很不友好地说,“要节约闹革命!”
唐凯山笑了,他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她肯定是说他要的六菜一汤太浪费了。
望着老太太的背影,胡子明颇有感慨地说:“冶城的空气蛮紧张的嘛。”
唐凯山说:“现在全国都一样。今后你要多加小心,特别是言语上不要让人抓住辫子才行。”
胡子明苦笑道:“我这个人就这德行,怕是难改了!”
“那就不改,哈哈!还是吃菜喝酒!”
“好啊!来!干!”
多年不见的同窗好友把杯子举了起来。
“慢!”忽然一声断喝,吓得二人一哆嗦,胡子明杯中酒都洒出几滴,溅到了脸上。
“干什么!”唐凯山生气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拍,弄出很大的声音。他看见刚才那个老太太带了两个穿军装戴军管会袖章的人站在面前。
“不干什么!”老太太先开口答道,转而不慌不忙地问两位军人,“同志,你们看是他们吗?”
“是。”
“我刚才就觉得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工农大众,哪有这样大吃大喝,一下子花五块钱的?五块钱啊!”老太太手指着胡子明的鼻子大声地说。
“谢谢大妈!您的觉悟很高啊!”其中一个军人说。
“那当然!我刚上班不久还抓过一个台湾特务哩!”老太太显得很自豪。
“您真勇敢!”另一个军人说。
唐凯山跟胡子明交换了个眼色,问:“你们想干什么?”
“你就是唐工程师吧?对不起!我们要带走你身边的人。”一个军人说。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煤总!”
“我怎么没见过你们啊?”
“你是没见过,你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东北出差,昨天刚回来。”
“这么说胡子明的档案材料是你们……”
“不错,是我们。唐总,希望你把人交给我们带走。”
“哼哼!”唐凯山冷笑两声。
“唐总,你笑什么!这可是苏总说的,他听了矿校生的汇报很生气,说你敌我不分,立场有问题,请你马上回去向他解释!”
“你们太放肆了!”唐凯山一下子站了起来,很生气。胡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