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矿上,高明文径直去找胡子明。他记得胡子明曾说过女友失踪的事,和周红梅所说的故事极相似,只是不晓得他的女友是不是叫吴丽华。如果是,那么胡子明就是周红梅的亲生父亲。
敲开胡子明的工棚,高明文发现他的神情呆滞。他似乎喝了不少酒,思想游离在身体之外,像在回忆着什么,高明文喊了几声他都没听见。
等他反应过来,高明文把记下的纸条递给他。胡子明看完眼睛一亮,继而又黯淡下来。高明文说:“胡技术员,这个女人是你的女友吗?”胡子明警惕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是又怎么样?”高明文忽然大笑了:“胡技术员,恭喜你呀,你找到她了!”胡子明诧异地问:“我……找到……她?”高明文说:“吴丽华,吴丽华呀!”胡子明说:“高秘书,你大小是个首长,可别胡说八道啊。”高明文说:“是真的呀!我是周红梅的朋友,我能骗你吗?”于是高文明就把周红梅跟他说的事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胡子明听罢,激动得嘴唇直颤,结结巴巴地说:“老天爷,难道真是她吗?20多年了,你终于有了着落了。”接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高明文见此情景,眼睛也跟着湿润了。
等二人匆匆赶到周村,天已经黑了。二人跨进周家院子,周仁志和红梅都感到惊喜万分。
周仁志看了看胡子明,对高明文说:“高秘书你来得正好,刚才我还骂红梅怎么不留你吃饭,她说你还会来,我还不信呢。没想到你真回来了。这位是?”高明文说:“他姓胡,是搞技术的。周支书,从前红梅妈妈没有提到过他?”
周仁志怔了半天才道:“小高,你说嘛?”高明文说:“等等,红梅,把照片拿来!”红梅赶快拿了照片给胡子明。
胡子明接过来,看着看着,他的两条腿慢慢地软下去,继而跪在地上,腰深深地弯下去,用一只手捶着地哭道:“丽华,我的丽华,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是我梦中的模样。为了找你,我曾经翻遍乌鸦山,即使去了国外,也常在梦里和你相见。丽华,我的丽华呀……”
周仁志似乎明白了一切,他悄悄来到屋里,打开一只小木箱,然后把它拿给胡子明,对他说:“兄弟,这只木箱是丽华临终前交给我的,她让我有朝一日交给一个叫胡子明的人,她说他一定会来找她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胡子明接过来,颤抖着声音问:“她……她是怎么死的?”周仁志说:“是自杀的!”“为啥?为啥?她为啥不等我?”周仁志痛苦地说:“那年冶城刚解放,红梅4岁,村里开始闹土改,有人把丽华揪出来,说她是土匪婆、国民党特务,后来她就喝药了。那时我还在县里学习,等我赶回来时,丽华已经不行了……”
周仁志说到这,眼里早噙满了泪水。忍了忍,周仁志接着说:“临终前,她要我把红梅带大,帮她找到你,并把红梅交给你。”“交给我?红梅?”胡子明不解。高明文抢着说:“红梅是你的女儿,你有女儿啊!”“啥?我有女儿?”胡子明极力回忆着。“难道丽华没跟你说过?”周仁志提醒他。“想起来了,丽华曾跟我说过,要我从乌鸦山考察回去就娶她。我以为她开玩笑。那……你是我的女儿?”胡子明望着红梅。红梅走上前,早已热泪盈眶。她抓住胡子明的双手说:“我是您女儿,爸爸!”说完,扑进他的怀里,“爸,你怎么才来找我们?我每天都告诉妈妈你要来了,可你总是不到!”父女俩抱在一起痛哭,吴丽华的照片夹在中间,却笑了,笑得很甜。
对于这种让人揪心的场面,高明文不想看,他悄悄走到门外,决定去找周嫂解决他们之间的事。
2
听见高明文的声音,周嫂让白丫头去迎接。
周嫂忙着拢头发、掸灰尘,然后赶快从里屋跑出来说:“哎哟,我说哪个呢,原来是你呀,快进屋里坐坐。”高明文边走边想:这女人的确会装,就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
进了里屋,掩上房门,冲鼻的尿骚味迎面袭来。高明文说:“你家便桶放在家里呀!”言外之意是让周嫂把桶拿走。周嫂却说:“农村人都这样,这也叫做贫下中农的本色嘛!不像你们城里人闻不得自己肚子里的臭。”说完,就咯咯地笑。
高明文一时觉得那笑很丑,搅得胃里要翻出些东西来。
“吃了吗?”周嫂问。
“没呢。”
周嫂便对白丫头说:“你要是不忙,就在我这儿吃。”
白丫头答应着说:“要搁平常我是没工夫,不过过年家中人多,娃子不用我照顾。”
“那好,麻烦你给城市娃弄几个菜,都是现成的,在碗橱里。”
白丫头去忙。周嫂看着高明文,周嫂关心地问:“阿文,怎么搞到现在还没吃?”
“本来是在红梅家吃的,可现在他们一家哭得跟泪人似的。”
“什么?什么?哭得像泪人?出什么事了?”
“红梅找着她爸了。”
“真的?怎么找到的?”周嫂显得很好奇。
高明文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她亲爸就是洋拐棍呀,那老实人可生了个好丫头了!”周嫂向高明文抛了一个媚眼,接着说,“人家能团圆,还不亏你啊,红梅应该把她贴乳的女儿红茶全给你喝才对!”说完便笑。
高明文溜到门口,看那白丫头一时不能进来,就想跟周嫂提出自己的想法。可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他这样欲言又止,反让周嫂误以为他想那个,就跟他挤眉弄眼,意思是说白丫头在这你急什么。高明文只好不说话。
白丫头在外屋招呼他们吃饭,高明文站起来。周嫂说:“我们都吃过了。”高明文说:“喝点酒吧!”
白丫头龇了黄牙在笑。几根黄毛盖在尖瘦的额头上,显得很滑稽。
周嫂和高明文坐下来了,白丫头还站着。高明文晓得不招呼她,她是不好意思坐的。
刚吃两口,周嫂的公公、红梅的叔叔在门外喊话,三人丢了筷子一起出去。周嫂问什么事,红梅的叔叔细着嗓门说白丫头家的大娃子到处找白丫头回家呢。白丫头听后抬腿就跑。红梅的叔叔望了高明文和周嫂一眼,便走了。
回到屋里,周嫂说:“愣什么,喝酒!”
“吃菜!”周嫂夹块鸡蛋塞进高明文口中。
“好吃吗?”
高明文点头。
一连几杯酒下肚,高明文的想法发生了矛盾,一方面他决心跟这个女人断绝关系;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个女人对自己是真的好,有点舍不得。最主要的,还是他自身的生理需要。现在他的醉意告诉他,他已经不能自持了,他搂住这个女人,一心想着去寻找那种极乐的感觉……
3
胡子明打开了那只木箱,发现里面有一枚戒指,正是自己当年送给吴丽华的订婚礼物。戒指旁边放了一摞均未发出的信,足有上百封,收信人全是胡子明。随意抽出一封,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子明: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九十五封信,也许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为杀人不眨眼的王大麻子逼我承认孩子不是他的,并扬言要整死我。我好悔啊,子明!我倒不怕自己会怎样,只是可怜我俩的孩子,她是无辜的啊!子明,如果可能的话,有朝一日你能到我和孩子的坟上看看我们,我和孩子死也瞑目了。子明,他们来了,我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我好怕啊,子明!永别了,子明,来世再见了!
你的华
1948年×月×日
显然这是一封诀别信,直叫这对父女伤心欲绝。
末了,胡子明问红梅:“女儿,你妈的坟在哪?我们明天去看她!”红梅说:“就安葬在村西的山冈上。爸,你别急,今晚好好睡觉,明天我陪你去。”
“是啊,老胡,不要伤心了,明天我也去。”周仁志说完看着红梅,“这样吧,你去搞点吃的,高秘书呢?我们大家聚聚,祝贺你们父女团圆。”话音刚落,恰好高明文和周嫂进来,周嫂嘴快:“我和高秘书刚吃过。”周仁志把眼一瞪:“吃过了就不能吃了?再吃!”周嫂晓得周仁志的脾气,赶紧说:“吃吃,服从还不行吗?看你牛眼瞪的,要吃人啊!”
周仁志故意不理她。
“走,嫂子,帮我一起弄饭去。”红梅拉着周嫂的手要出去。周嫂说:“恭喜你找到了亲生父亲。哎,你的眼睛怎么红得跟枣似的?哭的?喜事你哭什么?”红梅说:“哪个哭了,我是高兴得流泪哩。”“你还骗我!看你亲爸,不也是哭肿了眼?”见胡子明看她,周嫂就过去拍着他的肩膀说:“没想到你个老实人,成天默不做声,竟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红梅以后要改姓了,叫胡红梅。大伯,你说呢?”
这是个敏感问题,这个问题只有周嫂这种人会在这时提出来,真是一点都不合适宜。大家把目光很自然地转向周仁志。说实在话,周仁志此刻心情非常复杂,一想到他们父女相认,红梅很有可能离开自己,那心里真的如刀割一般。尽管自己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可毕竟与红梅生活了20年,这种感情决不是轻易可以割舍的。看见大家都望着他,他终于抬起头说:“说得对,红梅今后不能再姓周,要认祖归宗。”
“周书记,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她们母女如果没有你的照顾,恐怕一个都活不了。红梅是我的孩子,更是你的孩子,姓不能改。”
周仁志要反驳,红梅说:“刚才我想过了,你们一个是我的亲生父亲,一个是我的养父,我哪个都离不开,你们都是我的爸爸,我既姓周也姓胡,过两天我到派出所改名,就叫胡周红梅。”
“好!这名字好!不孬!”周嫂说。
“不错!不错!”高明文说。
胡子明和周仁志想了想,也觉得挺好。
见大家同意了,红梅拉着周嫂去厨房。高明文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第一次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心里还是有点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