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亭一言不发。刚才他和胡子明悄悄碰过头了,胡子明说这新井与其说是矿井,倒不如说是防空洞,因为它肯定不在矿带上。最要命的是新井下面多处渗水,随时有可能出现冒顶和塌方,胡子明说应该立即停止挖掘,放弃新井。刘月亭决定亲自去找首长。
王娟问王小虎过冬棉衣的事情。
小虎说:“武队长讲局里明天就能将棉衣下发到各中队,要求我们不要误工。”
陈一万说:“刘队长、王队长,我们一班明天第一个出工,绝不会误工!”
“好!”王小虎拍着陈一万的肩膀对王娟说:“王队长,你看见我的兵了,个个都是好样的!”
王娟说:“你别得意,矿场见!
3
天亮了,银装素裹的乌鸦山积雪盈尺。新井上插的一杆杆红旗被冻成一团团的红,虽不得舒展,却在白茫茫的背景下格外显眼。工棚上积着很厚的雪,远远看去像一个个的土丘。一小队的工棚在西边,此时静悄悄的;东边工棚人声鼎沸,不时闪现出红的绿的身影,这些身影正是铁姑娘队的人,她们在王娟的指挥下,开始清除新井小轨道上的积雪。
过了十几分钟,刘月亭和王小虎才带着一班的人赶来。王娟用嘲弄的口气说:“王队长,就这几个人,怎么和我比?”王小虎说:“你想把其他人都冻死啊!”王娟扫了一眼说:“这能怪谁,这只能说我们女同志心细,早就给自己准备了过冬的衣服,你们男同志不行。刘队长,你说呢?”刘月亭说:“我没跟你比,我也没输给你哦!”侧身喊陈一万,“一万,还站着干什么?”陈一万应了,把手一挥,一班的人径直往新井跑。王小虎没说话,也跟着跑,也许雪太深,跑了两步,竟一头栽在地上,引得铁姑娘队的人一阵哄笑。
午时,局里的棉衣运到了中队。刘月亭派二班的人去领。开饭的时候,二班的人背着扛着运回了一堆,全是黄色的军大衣。刘月亭命令大家尽快把那些大衣分发下去。想到一班的人还在井下干活,他便扛了一捆大衣亲自踏雪送去。走到途中,看见有人光着上身穿着短裤从新井方向往此处狂奔,那人手上拿了件红色汗衫,随着奔跑上下舞动,恰似一团火焰在雪地上燃烧。那人脸上、身上漆黑,浑身冒着热气,口中却在不停念着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听见这样的口号,见到这样的同志,刘月亭热泪盈眶。他知道那人是陈一万。在他身上,完全能看到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陈一万,你在干什么?冻伤了怎么办?”刘月亭大声问。
“是队长啊。不冷,我不冷。”陈一万高兴地说。
“口罩也不戴!我说过你多少次了!下次再不戴,就扣你工资!”
“看看,你又来了不是?听口气像个资本家,动不动就扣工资。”
陈一万嬉皮笑脸的,刘月亭也没办法,他拿件大衣披在陈一万的身上。
4
一连几天,大雪压得乌鸦山透不过气。各小队工棚要不是及时清扫了雪恐怕早就塌了。这一日雪停了,天地都冻起来。运送渣土的翻斗车每天都有出轨的。二小队和三小队的人均有被突然出轨的翻斗车砸伤的。鉴于目前的情况,上面下了指示,除了必要的工作外,暂时停止作业,每天读报纸学理论。
第三天,高明文带来了上头的指示,说局里脱了煤,山外的煤因为大雪封山运不进来。别说烤火,就连烧饭也快成了问题。赵指导员的意思是让一小队想想办法,搞点能烧的东西。
王小虎说:“这好办,发动全小队上山砍柴!”刘月亭想想也是。高明文笑笑,意思是他把话带到了,别的就不管了。屋里挤满了学习的人,大家七嘴八舌,都认为上山砍柴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胡子明不瘟不火地说:“别急,刘小队长,我有办法。”刘月亭忙问:“什么好办法?”胡子明说:“我好像讲过,那年在乌鸦山里找到过露天煤泥,那种煤泥用来炼钢铁不行,但用来烧火还是可以的。”刘月亭惊叫道:“哎呀,太好了,能用就行啊!”马上点了陈一万几个人去找。高明文也要跟着去。王小虎带着余下的人继续学习。
高明文跟着去是有一番用意的,他不放心胡子明。胡子明不是说乌鸦山没有煤可挖吗?怎么会有能烧的露天煤泥呢?还有,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为什么不早向组织上说明呢?解释只有一个,他根本就不想说!那他为什么不想说?解释也只有一个:他不希望挖到煤!对于这种人,高明文说什么也不会相信他。
为了进一步抓到他的狐狸尾巴,高明文主动赶到胡子明的身边,问:“喂,你能说清楚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露天煤矿的吗?”
“是啊,能说给大伙听听吗?”刘月亭也好奇地央求着。胡子明立定,透过镜片看着高明文、刘月亭、陈一万,半晌轻声地问:“你们真想听?”“想听!”三个人异口同声。“那好,我说。先申明,我没发现什么露天煤矿,只是发现……”“你说过程,别说废话!”高明文不耐烦地催道。胡子明皱了下眉头,沉吟了一下,开始讲述已经过去二十多年的一段往事。
“那是1945年秋天,我偶然在金陵图书馆发现一份关于东郊储有煤矿的地质资料,非常兴奋。这份资料说,除了钟山外,庞大的乌鸦山区遍布乌金,并说这个结论是根据著名地质学家的地质构造说确定的。我当时还是学生,没有去过乌鸦山,对这份资料半信半疑。为了证实这份资料的可信度,我和女友吴丽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各自骑了一辆单车,从那面的山口进入了山区。我们把车子存在山外一个农户家,背着水壶、食品,带着一把防身用的猎枪,按照农家指引的方向前进。那面的山路显然比这面的陡峭,整整一天,我们才进入乌鸦山的腹地。路上我们做了不少地质地貌方面的考察,均未有惊奇的发现。就在感到失望之时,我的女友惊叫起来,她在她坐着的石头下面发现了黑泥。我们兴奋极了。但通过测量和科学计算,结果很令人失望,有黑泥的地总共只有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而且煤质极差,毫无开采价值。那天晚上,我们就在那个山坳里搭了个帐篷,并取了一些黑泥来烧。”
“能烧着吗?”刘月亭赶紧问。
“能啊,蓝荧荧的光,很弱。”
“是吗?”高明文不信胡子明的话。
胡子明并不理会,他已经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我和女友商量第二天下山回城。谁料天还没亮,就被一阵狼嚎惊醒,竟发现女友不在了。当狼嚎声再次响起,我觉着不对劲,披上衣服,拿起猎枪跑到棚外,竟也不见女友的身影。我大声地喊她的名字,除了山里的回声,哪还有她的身影?!”
“奇怪,好好的,她能到哪儿去呢?”陈一万问。
“是啊,我也觉得蹊跷,也顾不得收拾,赶紧四下寻找,寻了几个山头也不见人影。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村里。有村民告诉我,我的女友不是叫狼吃了,而是让狼一样狠的土匪抓走了。我喊啊,哭啊,我对他们说,你们好狠心啊,明晓得山里有土匪也不提醒我,原来是想害死我们啊。村民们不说话了,我晓得他们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疏忽罢了。唉,20年过去了,我的女友到底哪去了,都成了谜啦。”
刘月亭问:“后来你怎么去了东北了呢?”
胡子明说:“自从女友失踪,我痛苦极了,为了摆脱这种痛苦,我去了德国。解放初期,我响应党的号召,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被分配到鸡西矿务局。”
高明文垂着头,一直默默听着,这时他抬起头问:“你这次参加开发团的另外一个目的是找你失散多年的女友?”
陈一万抢着说:“那还用问?一看胡技术员就知道他是个重感情的人。”
刘月亭说:“我一直以为胡技术员的苦是因为‘右派’的帽子,并不知道他还有一段痛苦的往事。20年过去了,他仍念念不忘。”
高明文同情地说:“如果她没被狼吃了,应该还在世上,找找兴许能找到。”
胡子明摇摇头说:“活在世上的可能性不大了,如果叫土匪抓去,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几人闻言,不再说话。此时,天放晴了。冬阳白得如银盘一般悬浮在天空上,尽管软弱无力却仍有不少的光线钻进山林里,投到厚厚的雪地上,再反射到林子上面,现出白花花的一片耀眼的光芒。雪地上散布着不少小动物的脚印,深的,浅的,形状各异,有的像梅花,有的像鸡爪。其中狼的脚印最多。
时近中午,几个人找块雪地坐下,拿出早准备好的冻得发硬的馒头吃。陈一万开玩笑说:“当年红军长征翻雪山、过草地也不过如此吧!”高明文板着面孔,认为陈一万太不严肃,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刘月亭说他们太认真,有什么可争执的。胡子明仍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表情很哀伤。他对年轻人的争执好像充耳不闻。
凭着牢固的记忆,胡子明终于把他们带到了那个很不起眼的山坳。他扶住树干,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脑海中不时闪现吴丽华甜美可爱的形象来,不大工夫,他的眼里噙满泪水,有些乌紫的嘴唇开始颤抖,最后竟抱着树干痛哭起来。刘月亭、高明文、陈一万闻声,忙放下手中的活,上来劝慰。胡子明抹干了泪,仰面向天,突然发出一声狼样的号叫,尖厉悲凄。
高明文讨厌胡子明,自然讨厌他的声音。刘月亭晓得胡子明的心在流血,他可怜他,同情他。陈一万捂住耳朵,笑眯眯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晚上,四人各背了一大筐煤样的黑泥回到了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