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墓室
在摇篮里哭泣,在墓穴中微笑
——雨果
以他这样的阅历和地位,很难有什么事儿会让他感到新奇、沉迷了,也没剩下多少未实现的愿望。也许,只剩下一个,就是人类亘古不变的奢求:永生、恢复青春、时光倒流……但他并不为此烦恼,因为这世界上比他有权有势的人多的是,他们同样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他日复一日重复着惯常的工作、思虑、交谈和玩乐,感到在某个时刻,自己会在这种安逸的重复中突然停下来,而那就是生命的终点。直到有一天,在他生活里竟然又出现了一件新鲜事儿。很偶然地,他在一个墓地推销员的劝说下,买下了一块墓地。墓地位于郊外的一座小山上,事实上,整座小山背阴的那面都是墓地,已经竖满了密密麻麻的、灰色的墓碑。朝阳的那一面,市政府却不打算辟作墓区,至今仍暂时属于植物、鸟类和昆虫。
那位年轻的推销员小姐带领他走在阴暗的山坡上。她介绍说,他们走的这条墓区主干道是用整条的青色大石铺成的,这符合死亡庄严肃穆的气氛,也象征着生命的高洁、完整和坚强。“死亡是生命的完结篇,在离去的时候,我们应该有个华丽的转身……”她显然在背诵公司宣传册上上面的话。而他想,从她的语气和表情来看,她根本从未想过“死亡”这回事儿。
他已经心有不悦,因为这个背阴的坡地让他感到阴冷、凄凉,简直就像死亡给人的感觉一样。这条并不宽敞的石路两边就是一排排的灰色墓碑,它们也排得太拥挤、密集了,让他联想到大屠杀时堆积着的、相互挤压的尸体。而且,没有他想象的大树参天、阳光明亮、树影庄严地描绘在墓身和墓碑上的景象,那些参差不齐的小树显然刚栽上不久,于是墓室的水泥顶盖将在毫无遮拦的情况下遭受暴晒和风雨的蹂躏,更何况,它们还那么局促,显得寒伧而可怜。他于是不自觉的联想到那些躺在下面的死者,有点儿替他们感到难过,仿佛死人也会受到侮辱一样。他想,人们多少都相信死后仍会有所感觉,甚至还能见到以往的朋友和亲人。所以,大家才坚信需要这么一个地方,谁也不想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个崭新的墓园,又像个荒废的墓园,他们在这里竟然没有碰到一个探访者。
他开玩笑地说:“你看,这些人都是刚死不久,就被他们的亲戚忘了。”
推销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原因:“这里毕竟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再说,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呢。我们华人也不像外国人那样喜欢到这种僻静的地方来,还是会有点儿迷信。其实,这种对死亡的观念是不对的。像我们做这种销售,就会碰到很多麻烦,有的人就是不能接受。他们愿意把钱花在买名车、名表上面,就是不愿意买块儿好点儿的墓地……”
他想说:这不过是对死的恐惧,因为谁也不愿意真正去预想死亡、预演葬礼,去观看一个可能埋葬自己的地方。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在心里,他已决定不会在这个死气沉沉,甚至有些荒僻的地方买墓地。
他们一直走上坡路,最后,他走得有点儿吃力了。她安慰他说就要到了,还伸手搀扶他。他没有拒绝,只是感到有点儿不舒服。他的情妇也不过比她大几岁。三年前,在他还没有做那个心脏手术以前,和他来往的女人有些比她还年轻。如果不是在这个令人丧气、憋闷的地方,他可能会打她的主意。可她一定想不到这一点,他此时想必看上去很年迈,气喘吁吁,他成了一个老弱者,这使她忘记了男人的危险和邪念。
青石的“主干道”结束了,他们竟然还要走一段狭窄的、穿过一片小灌木林的土路。他有点儿气恼,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她向他解释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和你刚才看到的墓地绝对不一样。我们在上面预留了三个最豪华、风水再好不过的墓地,你等一下就知道了。这条土路?哦,我们就要修一条从主干道通往坡顶墓地的路,我们请了专门的设计公司,要体现肃穆、优雅和安宁的格调。绝对清幽,你很快就会看到……”
他们终于爬上坡顶,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小山向阳的一面覆盖着茂密的林木,在阳光下苍翠、明亮。树林的边缘是一片草坡,朝山下舒缓地延伸。和它相接的是一块平原,一带种植着庄稼的原野,平原那边是几座曲线圆润的丘陵,朝远处逶迤而去。在丘陵之间,一条闪动着光亮的灰色带子,仿佛悬浮在空中,那是一条公路。
眼前,他所在的地方有一些高大的绿树,它们分布得恰到好处,既不紧密也不稀疏,它们的树冠茂盛却不过分浓密,刚好荫蔽着坡顶,使它不至于光秃、裸呈。当大树伸向天空的浓绿的树杈被风吹得倾斜、簌簌摆荡时,他觉得它们就像“茂特枫丹的回忆”里所画的那些树一样。这里的一切让他觉得熟悉。他暗暗吃惊,好像他曾梦到过的事物竟在另一个地方悄悄存在着。以往,他也曾有过两三次这样的经历。有一次,他在一个外地的城市路过一个装饰着盆栽的阳台,那个景色是如此鲜明、熟悉,他强烈地感到他梦见过这个地方。这些梦中的事物似乎在等待着,而有一天梦见它们的那个人终会发现。但难以想象的是,他竟会梦见一块墓地。
接着,她把他领到盖好的墓室里去参观。三个墓室相距甚远,呈一个斜三角形。她一再向他保证,坡顶不会再开辟新的墓区,现在安静的状态绝对不会改变。她还声称,他们会种植新的草皮,在墓室的前后建造大面积的花坛。
“只要你们不把这些树砍了就行。”他说。
她愣了一下,说:“当然了,这些树都很有年代了,是当时开发墓区的时候特地留下来的,特地给山顶这块风水宝地增加安详的气氛。”
他说:“我会考虑一下,环境还可以。我可能还要来看看。”他说。
当他们又顺着来时那条石头路走下去的时候,那些拥挤地排列着的墓室简直有些滑稽的意味了。他想,就像人活着的时候一样,死人的居所也有简易房和别墅的区别。似乎死者的居所也是由他活着时拥有的财富来决定的,这种不公平会延续到死后。
当他第二次来看墓地的时候,他已经不时揽着女推销员的腰了。他感觉得到,她一点儿也不抗拒,甚至委婉地表示她其实很喜欢年长的男士。他们走进墓室,他在墓室的各处仔细观察、触摸,若有所思。三个墓室用的主要石材不一样,分别采用白色的大理石、肉红色的花岗岩和黑色的玄武岩。第三次来的时候,他终于选择了用乳白色石头铺底的那个墓室,他始终喜欢亮一点儿的地方,它也是三个里面设计最简洁的墓室,没有什么雕花的穹顶、石雕的家具。它就像一个泛着淡淡的纯净光芒的、质量上乘的匣子。
墓室的大小相当于普通墓室的五倍,但价钱却是三十倍。这是因为除了墓室、通向墓室之内的长长通道之外,每个有幸安葬在山顶的人还要支付“院落”的费用。他没有异议,更没有讨要什么别的优惠。他只是有些好奇,在这么高昂的价格里面,女推销员大概能得到多少。她可能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佣金,所以,当她收下定金支票的时候,他看到她的手是发抖的。她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有时还给他转发一些无聊的短信息。当她来到他的郊区别墅时,他发现在有把握的男人面前,她一点儿也不生硬。她似乎把一切都看得很简单、自然。
但他没有再约她。吸引他的和他想要抵制的似乎是同样的东西。当他想到自己赤裸的身体会和她的并排躺下去,他总会产生另一种联想,就是:他的赤裸的身体躺在那个白色的、通道上镶嵌着节能灯泡的墓室里。他知道把卖给他墓室的人和墓室本身联系起来是愚蠢的,但他驱散不了这个联想。此外,他也没有多少心力再去维持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关系。
偶尔,他会开车前往墓园。渐渐的,那些局促拥挤的坟墓不再令他感到不悦了。当他走进墓园大门,他甚至觉得这些家伙在等待他,就像老朋友那样等候他的看望。他习惯一直走到山顶,在那儿站一会儿,眺望远处。他能闻到风里吹来的植物的气味,感觉到阳光和树木阴影微妙的晃动和游移。然后,他会走进自己的墓室里。那里洁白、安静、阴凉。还有哪个地方会比这里更安静、更远离那些喧闹、熙攘的人事?回顾他这一生,其他人称之为奋斗、成功的一生,他何曾得到过真正的安宁?直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缺乏的不是快乐,而是安静和休息。他走出墓室,如果天色还亮,他就会在山坡上的墓园里徘徊一会儿。有时候,他从大路拐进某条小道,看看那些墓碑上的文字和照片。他无意中记住了一些名字和面孔。他发现,死者和生者的群体一样,有老人、中年人、年轻人,还有孩子……
秋天很快来了,在他的领地上,大树的叶子变成金黄。他每个星期都会来一趟。某一天,他还带来一张帆布的折叠椅,放在墓室里,这样他就不用一直站着或是走来走去。他坐在那张椅子上,想听听外面传来的风声,但隔音效果太好,他这里只有一片寂静。他穿着厚厚的毛衣,有时候躺在椅子上睡着了。起初,在醒来的时候,他有点儿恐惧,因为睡眠太深沉了,让他联想到死亡。但他很快摆脱了这种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