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上千柄长剑同时出鞘,声势夺人。全身包裹在坚固战甲里的精锐骑兵分列于大道两旁,从城门直延伸到中心大殿。作为天子游幸之地,洛阳城拥有着庞大的宫殿群和类似长安的各式设置,以便于让皇帝在休息时,仍可以处理来自全国的各种信息。又因长安以西几乎无险可守,是以在匈奴横行之际,洛阳还肩负着战时逃避之所,有着仅逊于长安的战略物资贮备。
随着大陈开始转入进攻态势,洛阳也渐渐开始没落,虽然早已没有初时那种战略重镇的地位,不过对于郑氏一族来说,它却代表着郑家的崛起。正是从郑南风出任洛阳令开始,一向空有豪门世族名头却并无实权的郑氏家族,才开始渐渐在大陈的朝廷中站稳脚跟,并日渐壮大,直至其位极人臣。而今天,洛阳也将再一次成为郑氏家族命运的转折点,从此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三辆极尽奢豪的八马大车缓缓停在行宫之外,郑南风从一辆车上下来,勉强堆起的笑容却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愤怒与不安。“哈哈,就让我三人携手入殿如何?”郑南风热情之极的向正从车上下来的潘泽林和顾泽恩说道,边说已将手向二人伸出。
潘顾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大车,会心一笑,随即双双迎上。这种规格的马车,只有帝王才有资格乘坐,若是在往日,仅是因此便足以让他们遭至灭族之祸。不过现在他们心中却并没有任何惶恐,因为皇族的威严再不似以往那样,无法直视,甚至自己还有挑战它的实力。
十六只手臂粗的巨蜡把偌大的宫殿照得一片通明,原本摆放在上面的龙椅已被移去,取而代之的是三张并排而放的精制大椅,每张椅的扶上均雕有闪烁夺人的金龙,在烛光的照映下更显得整个大殿金碧辉煌。在大殿的正中长五十步,宽三十步的地面,却用大片的锦缎遮盖起来,绸面起伏不定,不知是盖住何物。
“我看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郑翁邀我们来并非是要把酒聊天的吧。”顾泽恩在右边的大椅坐下,按住一名小宦官手中的酒壶说道。作为皇帝的行宫,洛阳的宫中当然也有不少宫女、宦官,现在便被郑南风毫不客气的据为己有了。
郑南风干笑了下,挥手辞去内侍,朗声说道:“这样最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潘泽林和顾泽恩同时点头说道:“郑翁请说。”
郑南风吸了口气,平静的问道:“我记得不久前我们三人在长安共誓,齐举大事,平分江山。以我三人之力,天下唾手可得,从此再不受他人之制而终日惶惶。可是现在,二位好像并未信守诺言。”
虽然郑南风语气平淡,不过二人均察觉出其中隐含的指责之意。沉默片刻,潘泽林才回应道:“郑翁此言差矣,我潘氏一族已在全面准备,只是时间太过急迫,准备尚不充分而已。”顾泽恩也随声咐和道:“不错,我的军粮也没有征集够,哪像郑翁坐拥洛阳武备这般容易。”
“准备不足?”郑南风淡淡的笑道:“大家可是同坐在一条船上,二位莫要被那赵长河骗了。假使我郑氏败亡,你们二族又岂能独善其身?我们三人共事已数十年,不必找这样的借口。”
潘泽林急忙解释道:“赵长河如此拙劣的计谋怎么可能骗得了我们,况且我们三家联名发出圣旨,现在我们又岂能轻易脱身的。”
“如此甚好。”见二人急忙解释,郑南风的口气也稍稍缓和了一些。顿了顿,站起来淡淡的说道:“撤幕。”声音刚落,左右便立即有十余名宦官低头走出,将中央的锦缎纷纷撤去。
潘、顾二人好奇的站了起来,一看之下均现出惊讶之色。大殿的正中,竟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整个大陈的山川地势无不包罗,甚至塞外西域也有大部份列于其上。二人在郑南风的带领下走上前去,赞叹之余,二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眼,丝毫掩饰不住各自内心的震惊。这沙盘上不仅有大陈所有的险关要塞、要冲城镇,甚至还以各式维妙维肖的模型,标明了各地的兵力分布。
三家虽然联盟,但各自却并非毫不影瞒,在这样的情况下郑家竟然能大致摸清他们的兵力布署,叫二人如何不暗自心惊。三家虽然对外都是声称自己兵强马壮,不过在实际上却都想拼命隐藏自己的真正实力,毕竟在这种任何人都不能信任的年代,别人越少知道自己,自己的安全便更多一份。但在这沙盘之上,不仅有他们的兵力布置,而且连兵种和强弱都有一定显示。虽然这沙盘上的一切并非完全准确,但却异常精确的标示了两家近七成的兵力,换句话说,两家最近的行动一直没能瞒过郑南风。
“草就而成,望二位不见笑。”待二人看得差不多了,郑南风谦虚的说道,眼神中却有一丝止不住的得意:你们二人口口声声说准备不足,自以为瞒得住我,这下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咳。”顾泽恩干咳一声,略有些尴尬的赞道:“郑翁手下人才济济,实在令我们羡慕啊。”
潘泽林也赞同的说道:“这幅天下形势图,恐怕整个大陈也仅此而已,郑公有此宝,还不胜券在握!”
郑南风揖手示意,客气的说道:“既然互为联盟,自当同心协力,没有隐瞒,否则只会自取败亡。此图并非我一人所有,而是三族共有!”
“江山如此壮美,怎能让人不砰然心动。”顾泽恩感慨的说道,眼神不断在郑氏领地上巡视,片刻都不愿离开。郑南风在探查他们,他们又何偿没有探视郑南风呢,只是所得情况没有如此详尽而已。看到郑氏的兵力分布与自己了解的大至相近,顾、潘二人均是不自觉的点头,若是郑南风说得官冕堂皇,但却连自己都不履行,那他们如何能相信得了他。
郑南风在旁察言观色,见时机已然成熟,当下举手一挥,立即便有三名内侍各自奉上一柄精制的玉如意。郑南风遥指沙盘上洛阳所在,豪迈的说道:“此次我郑氏可谓倾巢而出,未保留丝毫实力。青、翼大军已于七日前出发,半月之内将相继抵达洛阳,整备三日之后,便挥军西进,直指函谷关;同时,河东的三万精锐骑兵将会渡过黄河,与屯集在武功、泾阳的大军汇合,一待取下潼关,便立即渡河呼应。”
“如此,长安可下矣!”二人情不自禁的赞叹道。郑氏此次出兵共七十余万,两面同时进击,京畿卫队首尾难顾之下,郑氏的胜算确实不小。他们三人虽然在宦海浮沉了大半辈子,不过却从未有过领兵出征的经验,是以除了畏惧象征着无敌战神的章盛外,对外人再不放在眼里,以多打少,自然没有不胜的道理。
郑南风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以郑氏一族之力,哪有那么容易。我已经毫无保留,二位现在也该说说你们的计划了吧。”说罢退后一步,挥手向二人示意,断绝二人坐壁上观的念头。
二人对视一眼,顾泽恩当仁不让的走上前去。捏着手中的玉如意,略微犹豫之后沉声说道:“顾氏家业比不得郑翁,此次我顾家将出兵四十万:兖州军二十五万,将会沿河而上,与郑翁相汇洛阳;朔方虽有精兵十万,不过为防乌桓趁机作乱,所以只能分出一半,此路虽然相距较远,不过大多是骑兵,相信可以在进攻函谷关之前赶来;另有十万已在北地郡汇集,不日便可与志愉贤侄汇合。”顿了顿,顾泽恩似乎下决定一般说道:“三路大军将会在三日内行动,郑翁尽可放心。”
顾氏的领地虽然比郑家小了许多,不过却有大半与北方诸族接临,特别是塑方军,更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劲旅,当年征北军所剩下的精锐部队,有过半落入其手。再加上这几年不断与北方诸族暗中交易,使得顾氏在三家之中拥有数量最多骑兵,可以称得上兵强马壮。
郑南风眼中闪过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不愉快的神色,随即逝去。点了点头,满意的说道:“顾翁所表现的诚意是足够的,潘翁呢?”
潘泽林看着二人均望向自己,当下只得无奈的走上前去,略有些惭愧的说道:“现丑了,这次我只能出兵三十万。”看了看二人的表情,又接着说道:“徐州相隔太远,又以步兵为主,是以只能派出十万,借兖州沿河而行,恐怕只能赶上最后的长安大战了;凉州军兵势微小,目前已经屯集五万于金城,只要大军攻破潼关,便可以呼应而出,成三面夹攻之势;并州军十五万,可惜大部分也是步兵,军粮也只能支持三个月。先锋三万骑兵可按时抵达,其余只怕也要晚些日子。”
本来潘家的实力与顾家不相上下,甚至还要强一点,特别是凉州军,一向以膘悍善战而闻名。不过自从潘宗向战死西域,西征军又损失惨重之后,作为潘氏家族王牌的凉州军渐渐失去往日的雄风。而并州虽然占据险要,不过因靠近北方边境,征北十年的损耗也是极大,再加上并州今年遭遇百年不遇的蝗灾,大片土地几乎颗粒无收,使得并州军的军粮立时告危。虽然从徐州调去了不少粮草,却仍无法支撑大规模的作战。
“潘翁的诚意好像不太够哦?”顾泽恩因为之前已收了不少潘泽林倒出的苦水,是以并没有什么表示,不过郑南风却不依了,两家满派出的兵一个比一个少,加起来也才只有他一家的兵力那么多。虽然这次他绝不相信自己会失败,不过却不得不为战后早做打算。若是自己遭到巨大损失,而让另外两家占了便宜,天知道二人还会不会遵守之前的约定。“据我所知,你们潘家至少有六十万军队,而且最近还在不断招募,你连一半都没派出,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潘泽林泛起一丝苦笑,摇头说道:“六十万倒是不假,不过今年并州颗粒无收,凉州也遭遇大旱。就算一兵不出,这么多张嘴所要消耗的粮草也让我极为头痛了。现在出兵三十万,已经是尽我最大的力量了。此战过后,除非二位肯接济我,否则只怕撑不到来年初夏,我就得带着他们出去要饭了。”
“咦,好像之前你不是收了交州送的几十万担粮食吗?而且今年荆州虽然只能持平,不过交州却是大丰收哦,潘翁坐拥这么大的粮仓,还会缺粮吗?”郑南风故作惊讶的问道。自从章盛以极其强硬的姿态任命杨诚为荆州剌史,并同时授予其忠武将军的称号后,谁都可以看出杨诚已然不在潘家的掌握之中了。
“唉。”潘泽林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郑翁又何必明知故问呢?我虽然已经派人前往荆州,不过恐怕希望不大。”
“哈哈。”郑南风爽声笑道:“潘翁啊,以前我和顾翁可都眼红你得了这么个人才,没想到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杨诚从安平郡尉到交州剌史,可谓是平步青云,这其间当然少不了潘家的出力。特别是杨诚率交州军与征西军同伐西域,几乎没有任何人不认为杨诚为潘氏一员。
潘泽林脸上泛起一抹微红,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不过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悻悻的说道:“世事往往是难料的。”
“说起来,禁军那小子也没有站在你这边吧。”郑南风仍是不依不饶的问道,以往潘家总是自恃自己网罗住这两名出色的战将,现在有机会奚落一番,郑南风哪里肯放过。
“我看那小子是墙头草,多半靠不住了。”顾泽恩也在旁搭腔道。自从皇帝只把郑氏宣布为叛贼,而对他们两族大加安抚之后,潘、顾二族也渐渐的加强了联系,关系自然要紧密一些。
潘泽林点了点头,恨恨的说道:“那小子既然没回答,日后倒还有利用的价值,只要我们兵临城下,不怕他不乖乖来投。哼,等攻下长安,希望二位可以将他交给我一个人处理。”
“这是自然。”顾泽恩正色说道:“不过现在潘翁还应多加笼络,毕竟要想攻下长安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长安为两朝都城,经过了近三百年的不断经营,论城防天下已无出其右。虽然他们的兵力远远超过京畿部队,不过对这一点倒还不敢盲目自大。“对了,豫州方面可有何表示?”顾泽恩慰抚的看了潘泽林一眼,转而向郑南风问道。
郑南风闷哼一声,不屑的说道:“叶家那几个小毛头,既接了皇上的手谕,又接了我们的圣旨,却没有半点表示。看样子,肯定是要坐壁上观了。不过这样也好,凭他们也起不了什么事,等大局已定,再慢慢收拾就是了。”
“一旦开战,豫州便等同于插在我们的心脏之中一般,若是他们突然发难,后果仍是不堪设想,郑翁可不得大意啊。”顾泽恩沉吟道,三族兵力尽出,叶家界时要想进攻任何一族的领地,均会让人防不胜防。若是能在短期内结束战争,叶家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若双方僵持不下,这些原本弱小的力量便极具威胁性了。
郑南风点了点头,对潘泽林说道:“如此就只有靠郑翁了。”
“我?”潘泽林不解的问道。
“你在徐州不是还有十几万部队吗?把他们全部放在颖水,叶家就算想动,也得仔细考虑一下。”郑南风果断的说道。叶家执掌豫州时日尚短,是以真正心腹的军队并不多,就算是十万粮草缺乏的军队,也足以震慑他们了。
潘泽林点头应道:“这个倒没问题。况且我们在开战之前也可以逼他一下,到时洛阳陈兵百万,让他派一两万来意思一下,还怕他不从吗?”
三人相视而笑,显然不再把想做墙头草的叶家放在眼里。“就这么办。”郑南风笑道:“要不,那个姓杨的小子也这么逼他一下?”
“这个恐怕未必可行,章盛连自己往年的名号都给了他,可见他绝对会站在朝廷一边了。”顾泽恩摇头说道:“更何况那小子这几年每战必胜,必然心生骄横,除非吃了败仗,否则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屈服。”
“骄横?”郑南风不屑的笑道:“他有什么资格拒绝我们?”边说边指着沙盘上荆州方向,“两州之兵不过五万,还分得七零八落。听说不久前他还派他的士兵帮百姓收割,现在又在忙着为百姓修缮房屋,铺设路面。一支农夫军队,有什么值得他骄横的。”
“郑翁可别小看他。”潘泽林郑重的说道:“要论收买民心,大陈唯此人最厉害。你看他仅在交州四年,便把一个蛮荒之地变得如此富庶,根据情报,仅其送给荆州百姓的粮食,便有并州丰收之年的一半之多。幸好他执权日短,若是让其长久执政于荆州,只怕将会成为我们的大患。况且其手下五万俱是精锐,荆襄又临近长安,我们也不得不防啊。”
“放心,老夫早有准备。”郑南风不以为然的说道:“待会师洛阳后,便有劳泽良贤侄,以兖州军二十万,直攻南阳,再克襄阳,转而叩武关进攻长安,形成四面合攻之势。良洪贤侄可是大河上下的名将,对付他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这是,这是。”对于郑南风的安排,顾泽恩却也不便推辞。在他心里,顾良洪单独为一路,总比跟着郑家的主力好些,毕竟可以自己做主。何况以二十万击五万,哪有不胜的道理,退一万步讲,顾良洪又不是深入荆州,说不定荆州军避锋而退守长江,还可以让兖州军捡个大便宜。只要克下长安,在三家联手之下,荆州自然无法支撑了。
“这一次我们要速战!”郑南风看着二人,正色说道:“百多万大军,足以消耗掉我们大部份家底了。虽然我坐拥洛阳的粮仓,不过也比你们好不到哪里去,若是这一仗打上三年五载,结果大家心里都明白。所以我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想着保留实力,越快打下长安,对我们便越有好处。”
“这是当然。”潘、顾二人同声应道。以当年整个大陈的国力,在对付匈奴时也被只有二十万的征北军拖得疲惫不堪。他们以一半的土地,供养了数倍的军队,支撑起来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毕竟一个破坏不堪的天下,并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
“另外……”郑南风犹豫了一下,指着巴蜀说道:“潘翁要命凉州军多注意蜀侯的动向,现在我唯一不放心的,便只有他了。”
“他?”二人均有些意外,几代蜀侯都是只知享乐的人,对朝政没有半点兴趣。若不是康氏家族在大陈立国时立下大功,巴蜀早就该易主了。
郑南风点了点头,皱眉说道:“巴蜀有天府之国的美称,人丁财富均不逊于任何一州。但是,巴蜀的兵力却太少了,少得让人不可置信。”
指了指汉中等几个重要城市,郑南风继续说道:“整个巴蜀竟然只有一万军队,你们信吗?”
“郑翁太多虑了吧。”顾泽恩不以为然的说道:“蜀侯向来都不理政务,蜀中各郡有些地方的郡守世代相传,有的甚至十几年没有郡守。蜀侯的为人可见一斑,蜀地若有大量军队,岂不乱成一团?”
郑南风摇了摇头,仍然不放心的说道:“这或许是一个原因,也有可能他的军队全在暗中,连我们也无法查到。二位别忘了,从大陈立国到现在,各大家族有谁能兴盛超过三十年的?但康家却一直受到皇族的庇护,虽然屡屡犯错,却从未遭受惩罚,难道历代帝王都是傻的吗?”
二人闻言均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潘泽林才说道:“蜀候是个铁痴,他儿子又是个武痴,就算有军队他们也未必能带。况且若他们是在装,难道能装一百多年不成?等我们攻下长安,就废了康家,看他们到底能怎么样。”
“好!”郑南风爽声笑道:“大局已定,该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分这块大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