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通县师范,他是第十班,我是第十二班,比我早两年半,可是年岁记得长于我六七岁,他家里不穷(地主),何以未及时上学,没问过他。旧潮新潮,都承认出身会给性格打上烙印。他天资不差,可是这地主家庭的生活加于其身的烙印,我看是,不值得欢迎的不少,值得欢迎的不多。大节是好吃懒做;好吃而常常力不足,也是常常,就表现为顾前不顾后。说他天资不差,可以举两方面的情况为证。一个方面,是文,不论是文言还是白话,造诣都不坏;书法的造诣也相当高,笔画都是逆入平出,苍劲有古意。另一个方面是口才好,并有相声的本领。据说,他一个人坐在屋里可以开教务会议,学校长,学两位主任,学生物教师胡老头等,都很像。人生一世,有成就,专靠天资不成,更多的要靠功力。可是好吃懒做就放弃了功力,因而这位刘兄,至晚由中年算起,就没有什么进益。
还有个也许应该算做更严重的影响,是有一点点钱,先顾吃,没有余力交学费,以致几个孩子都没念到中学毕业就失学。但这烙印还有好(或只是值得欣赏)的一面,总的说是重礼。比如他乐观,好开玩笑,对我的妻却一贯是严肃有礼,因为依旧俗,男性对于弟妇是要敬如贵宾的。这严肃的态度还表现在日常小事上,如招待他吃饭,主食为馒头,吃法是,拿一个整的,一分为二,放下一半,一半再一分为二,放下一半,直到已经成为小块块,才拈其一放在嘴里,以求避免张大口咬的不雅。求雅,还应该加说一项品德方面的,是对人厚,尤其对朋友,总是推心置腹,能够急人之所急,或者说,既能共安乐,又能共困苦。共困苦,要多考虑人,少考虑己,就他说,是主要来自天性,不是来自烙印。何以知之?是他有个胞兄刘刚甫,因他的介绍,也曾来北京教书,好吃懒做同,待人则大异,总是多考虑自己的利益,不惜损人。
还是专说佛谛兄:他身上的地主家庭的烙印还有一种,是从小就吃得胖胖的,加以体形粗大,面苍老,在学校就得了个中外合资的外号,老FAT。是40年代前期,他曾到河北省宁晋县做秘书工作,教书匠改行,不习惯,他想连名字也换一换,是我用谐音法,送他个“佛谛”的雅号。除了这一次,他都是用那个老字号“义方”,在京城内外的小学、中学的驿路上旅行。这是说,生活很少是安定的。毕业之后,不知以何因缘,他到山海关田氏中学(旧军阀田中玉创立)去教书,生活大概不坏,若干年之后,还常常提及吃驴某部位之肉的壮举。不幸是好景不长,九一八事变,山海关不能呆,逃来北京。其时我上北京大学,在沙滩一带住,这一带是各种类型的知识分子的栖身之地,他也来这里住。我们别三四年重逢,同“穷”相怜,不久就成为围坐小火炉旁同吃炸酱面的相知。这之后的生活,我偏于静,有个可以食息的家。他不只没有家,还未能有个固定的职业。当孩子王,大多是在京城以外,现在还记得的,有塘沽、香河、顺义等地。在北京,在育英中学呆了一个时期。有时“处处不养爷”,就回老家,吃最不喜欢吃的院里自种的倭瓜。总之,生活是一贯穷困加颠簸。
解放以后,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到石景山教职工子弟学校。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以何因由,他把家属从家乡接出来,住在鼓楼前街东方砖厂胡同路北张子成(名有为,多年教育英中学,小有书名)的平房小院的南房里。这位刘大嫂姓田,是我的朋友田聪的本族姑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语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是没有一点清秀气。由此我还悟出一点道理,是文人笔下所谓小家碧玉,所谓大家闺秀,直到所谓倾国倾城,十之九是在过幻梦之瘾,在现实中是难得找到对证的。且说这位大嫂还不少生产,子女各二。于是显然就带来吃饭问题。办法是男快找工作,女快找婆家。也是语云,天无绝人之路,营谋,挣扎,不仅能够活过来,而且正如张子成的一个精神有点不平稳的幼子所讥评:“他妈的!不是饺子就是馅饼,吃完,嘎吧嘎吧(皮鞋走路声)又石景山了。”
就是他住在方砖厂的时期(后期他长子结婚,他在石景山租了房,可是不断来城里住),我们成为别难会易。我的住处后海北岸与方砖厂只是鼓楼前的一条大街之隔,我常到他那里闲谈,顺便看看张子成。这位张先生学识不怎么样,可是好写字,自认为临北碑还大有所得。因为好写,近水楼台,就认识一些买卖旧书画的。他也买,可是兴趣主要不在收藏而在得些利。比如买一件何子贞,用了四元,有人给五元,就转让。还有个高风,是来价若干,赚若干,都明说,不夹里藏掖。我到他屋里去,主要是想看看流动于他手里的书画,如果中意而价钱不贵,也就收一些。佛谛兄对书画也不是没有兴趣,可是向来不买,因为兴趣更高的是饺子或馅饼。他到我家里,惯例是周末的晚饭之前,我们在饭桌旁对坐,半杯酒入腹,他记性好,说说笑笑,多及昔年旧事,我总视为冷酷的环境中难得的一点温暖。他在石景山金顶街租住处之后,我和李秀三(他在山海关教书时的同事,也成为我的朋友)结伴,还到他那里盘桓过几次,记得都是晚间到,住一夜,第二天回城里。青年时期的弟兄,半老时得抵掌而谈,抵足而眠,总不免有“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感慨。
有感慨,就希望,也相信,后半生能够长相聚。想不到又来个运动,而且是中外之史都无前例的。他年超过耳顺,已经退休,初期,就可以不上场充龙套。这是优越的一面。但福不双至,刘大嫂一贯血压高,就在红八月的前一个月,简直像是有意逃避恐怖,一天夜里,血压再加高,至于冲破脑血管,解脱了。剩下刘兄一个人,他胖,筋骨负担重,连自炊自食也感到困难。幸而入城有儿媳下厨房,出城有幼女下厨房,只是寂寞,其他不便还可以忍耐。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原因主要在我这一边,忙碌,难得自主,而且今天不知道明天怎么样,也就不再有串门的闲情逸致。他有时还住在方砖厂,为我的平安担心,因为担心,反而不敢到我家里来。
大致是1967年一整年,我们由有时见到渐变为很少见到;到1968年,我斯文扫地,兼劳动;他呢,清队是不问老不老、退休不退休的,也许有什么风吹草动吧,我们就断了来往。记得是7月2日,我仍依常规,早饭后骑车上班,车到后门桥头,看见他在右侧的石栏旁站着,显然是在等我。我下车,四外看看,行人不多,没有人注意我们。可是我们仍有草木皆兵的感觉,只小声说了几句话。他说他昨天入城,想今天就回去。问我情况如何,我说:“很紧张,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你问题不严重(据我所知,没有国民党的问题),估计不会怎么样。”他说:“那也难说,说严重就严重,说不严重就不严重。”说完,他催我快走。我们都怕“偶语者弃市”,就匆匆未握手而告别,万没想到这就成为最后一面。
重复一次古文滥调,光阴如白驹过隙,日日劳动、请罪,竟也到了1969年。是2月6日,未加晚班,下班回家。照常吃晚饭,饭后干点杂事,直到入夜,妻才说,义方的长子应鲸曾来,说义方脑溢血,于1月26日去世。因为怕我伤心,饭前没告诉我。我先是有些愕然,接着就想了很多。后门桥一别,以后就没有再见面,是遗憾。刘大嫂作古以后,他困苦的成分增加,沿着同一条路得解脱,也不无好处。大好是就可以不再为不知明天会怎么样而心惊胆战。但主要还是我自顾不暇,知道他有了个结束,有时反而像是比他在世时心里安定些。记不清又过了多少天,可能因为刘兄的小女儿来家里一次,一天晚上,妻又告诉我,上次,怕消息太突然我承受不住,告诉我的死因是假的。他是喝敌敌畏死的。据说是查历史,家乡还有五十亩地在他名下,他虽然没收过租,家中有地,也要赶回老家,他忧虑自己回去不能活,所以寻了短见。他死于新租的一间房,在苹果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是怕遗留的衣物不能用,都叠得整整齐齐。死的前几天,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李秀三,一封给我,未寄,烧了。
这一来我就难得心安。恍惚记得苏格拉底说过:“人都说死很痛苦,我没经历过,不知道。”这是哲学家的思索,而且来于逻辑;至于我们常人,就还是相信常见,死是痛苦的,尤其动手的不是天而是人。喝敌敌畏,中毒而死,极度痛苦的时间也许不短吧?每想到这些,对照他苍老的笑脸,幽默的言谈,心中总是很悲伤。也就有感慨,想得更远。总的说,又是有的人自己也有而不愿意人说的人性论。分着说,想只触及与这里有关的两种,弱和劣。《易经·乾卦·象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自强是理想,实际难能才这样说的。自然,难能不是不能,正如身高,也可以超过两米。这是说,到故纸堆,到街头巷尾,我们也会遇见强者。强是超常;至于常人,甚至可以总而言之,是弱者。佛谛兄是常人,所以到紧急关头,就表现为瑟缩,即决心逃避。他一生,在熟人眼里是乐观主义者,到自己设想的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放弃乐观主义,也是不强而弱之一证。又佛谛兄作古之后,我的妻,想是出于女本位,说如果刘大嫂还在,他就未必肯寻短见。我同意她的看法,但这就更可以证明刘兄是弱者,因为求依靠(可以一同还乡),舍不得(不忍扔下老伴一个人),正是弱者的表现。
我是常人,或者是同“弱”相怜吧,对于佛谛兄的弱,即杀己而不杀人,每次想到,总是既悲伤又钦仰的。再说也是人性一面的“劣”,是表现为杀人而不杀己,或说得更概括些,是以迫害人为乐。整整三十年以前,红卫风起,打、杀、抄家等野蛮残暴的举动遍天下(用古义,四海之内),如果这样干的人数不少于百分之几,甚至十分之几,我们就不应该不想想我们的“民族根性”,而一想,然后揽镜自照,我们还有勇气活下去吗?所以,专从这个角度看,多出些弱者也好,千缺点万缺点,他总不会逼人无路可走,喝敌敌畏。
以迫害人为乐,在个人,内是心态,外是行动,可怕是一时的;扩大为根性的劣,就不再是一时的,如果还未感到可怕,或感到而讳疾忌医,就成为更加严重的可怕。如何医?千头万绪,难言也。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以为,这足下就是认知我们的根性还有劣的一面,想减少,甚至变劣为优,很不容易。不容易,这里只好躲开。还是说佛谛兄,他的舍生是出于估计错误,其实,也是依惯例,只要保住命就会等来落实政策,也就还能不是饺子就是馅饼。但死者不可复生,代他后悔也就没有必要。文该结束了,又想到个遗憾,是未能收到他的告别信,写了,究竟说了什么呢?他是敞快人,想不到最后为至交留下这样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