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大能人”。也姓石,忘记叫什么。也住东头子。人中等偏上身材,不丰满。绰号大能人,是因为他自信他无所不能。最自负的是通兽医,记得是我出外上学时期,还跟我讲过牛的多种病,以及治疗的办法。讲时眉飞色舞,有些办法近于蒙古大夫,野到出入“意表之外”,而说起神效,就甚至超过现在的神丹妙药广告。他自然也是农民,业余用畜力车运物,或为人,挣运费,或为己,拉山货,上市卖。他常常向人夸耀一次往北山拉柿子的光荣经历,是有人手持鸟枪劫他。他说:“我哪里怕这个,他瞎眼啦!我手拿一根棍子由车上跳下来就追他。他一扳枪机,枪响了,我手疾眼快,一转身一弯腰,枪砂打在屁股上。我棉袄厚,穿不透,转过身就追,那小子吓跑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反正可以当小说听;而且,我后来想,如果说这是病,正是头面人物几乎都有的一种病,个人迷信,乡下人也来一下子,就可以证明上帝造人本来是平等的。
三是“怪物老爷”。为这位,我已经写过一篇,收入《负暄续话》。一写再写,是因为他的生活之道罕见,且未尝不可以吟而味之。文章,纵使是自己的,也不便照抄,只好另起炉灶,择要说说。他同样姓石,名侠(是名实不副的好例),住在我家之东的再隔壁,偏北。谢机遇,他碰上个做武官的哥哥,自己未奔波劳碌而就成为富家翁。说富,是以我们村为本位比较而言,其实也只是有田地一百多亩,砖瓦房一所而已。他也曾出外,在胞兄的军营里任什么职。靠他个性(无志)特鲜明以及胞兄有知人之明,不久就致仕,回家过他的只求美食的生活。他中等身材,略丰满,面皮白净,风度近于都市富户的少爷。可是性格迥然不同,既不寻花问柳,又不斗鸡走狗。
连华其服也不要,只求美其食。这美也是纯农村的,每天到镇上饭铺里吃一次他自己设计的肉饼。所谓自己设计,是手托新买的鲜猪肉一斤,走入饭铺,说:“给我烙一斤肉饼,多加油,我就不怕好吃。”天天如此,而(雇人)种田收入有限,补缺之法是量出为入地卖地。一年卖几亩,总有二十年吧,用减法可以推知,到40年代后期,所余无几或等于零,而土改来了,他居然赢得一顶贫农的帽子。也真贫了,可是还有一所砖瓦房,于是缩小阵地,改卖地为拆房卖砖瓦木料。还吃肉饼,也许不能“多加油”了吧?这样,混到50年代末,人人没饭吃的时候,他夜里入睡时见了上帝。所得呢?吃了不少多加油的肉饼之外,还接受乡人公送的两顶帽子,一是“怪物”,二是“有福的”。
四是“长海舅舅”。这位外来人,我也写过,文名《故园人影》,编入《负暄三话》。说完怪物,不由得想到这一位,是因为他恰好立在怪物的对立面,身材委琐,面黧黑,贫苦,连个好姐妹也没有,也就没吃过多加油的肉饼。他是我家对门石家老奶奶(官称,寡居,有三子,长子小名长海)的弟弟(?),我们村西北某村人,因孤苦无依,带着些微家产来我们村,与姐姐合伙过日子。连姓什么也不知道,更不要说名了。他身体像是不好,我幼年时候经常看见他坐在我家院墙外晒太阳,愁眉苦脸的。孩子们都讨厌他,不理他。他像是也讨厌别人,没见他跟谁说过话。也许因为不能劳动了,姐姐家的人也嫌弃他。吃不饱,有一次,跟什么人说他食欲方面的愿望,是:“烙黑面饼,卷小葱蘸酱,那还有个饱哇!”他终于没有吃饱,得了病,循归西应在本乡本土的习俗,被抬上板车送回本村了。人往矣,却对我有大帮助,是若干年之后,使我更加明白什么是人生,在定命之下,人是如何渺小。
五是“毛儿事”。姓石,名字不记得了。住对门偏西临河沟的南院,弟兄三个,他最小。得这么个外号,是因为他由朴实农民忽而变为好赌,而且每赌必输,旁人阳安慰阴嘲笑向他说:“又输啦?”他必答:“毛儿事!”以表示这是小事一段,他毫不在乎。显然,家境是越来越差了;也许就是因此或一部分因此,老伴图心净,提前归西了。跟前没有下一代,自己孤孤单单过日子。平时有无困难,没有人知道。过年了,农村习俗,无论如何穷,腊月三十(即除夕)晚上也要吃饺子。他买了肉,切了白菜,和了面,却不会包。也许此时不能不想起早走的老伴?就对着面盆和饺子馅落泪。幸而有好事的侄妇来看看,一惊,一招呼,来几个妇女,一齐动手,才没有耽误吃饺子。饺子吃了,也送了神接了神,旧年底变为新年初,农村人更不能耐闲,尤其妇女,见面没话想话,必说毛儿事对着面盆哭的事,说完拍腿大笑。从此毛儿事的牛皮吹破了,声名一落千丈,人一下子由英雄变为无告者。
六是“王二”。他也是拙作《故园人影》里的人物,是因为特别怀念他才写的。特别怀念,远因是我们两家走得近,近因是我们俩是乡里的弟兄(他比我小两三岁),交往多,合得来。由两家说起。石庄是石姓的聚居地,张姓和王姓是外来户。我家是曾祖一代迁来;他家是祖父一代迁来,住我家(老宅)以西的再隔壁。我幼年时候,他祖父还在,不久故去。他父亲名王瑚,母亲照例无姓名,耳聋,人称王聋子。夫妇都朴厚,生五个男孩子。穷,养一头驴,为驮点东西,串街卖,赚点钱。我们家比他们境况好,而且有人在外读书,因而与我家来往,他们就有高攀的感觉。也确是须求我们帮助,比如我家有磨,在后院,他家没有,隔几天就要来我家后院磨面。总是他母亲来,中等身材偏下,小脚,穿木底鞋,从堂屋过,就听见清脆的走路声音。他们弟兄都无学名,老大名福来,与我年龄相仿,甫成年,未娶妻就死了。二的名福顺,即这里写的王二。三的名福成,未成年,不知为什么同家里闹别扭,一怒外出,就永远没回来。四的人称王老四,一直在家乡过穷苦日子。五的名老仓,易代前即参军,据说因为不识字,只混个老资格而没有大发迹。还是话归本题,说王二。
他朴厚,同我交往很热情,我外出上学时期,还校,到离家三十里的河西务去坐长途汽车,常常是用他的驴,或兼人,去送;在家的一段,晚饭后也愿意到他家去坐坐。其时他已经结婚,女的是村西北某村的人,为人像是比他更朴厚。仍是很穷,挨到大革命时期,女的受生产队之命下地干活儿,光脚,脚心被什么刺破,医疗条件差,得破伤风,死了。一年以后,也许不能抗穷苦的折磨吧,他也死了,留下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70年代前期,我由干校放还,根据当时的政策,要回家乡去吃一天八两的口粮。晚饭后有时也串门,听乡里邻人的高谈阔论。
有些论颇使我吃惊,是出门卖什么,用什么鬼祟手法,竟把买主骗了。我不由得想起王二,他年轻时候冬天总是卖生吃的萝卜,产地一定是西行二十里的索庄(以产酥脆而不辣的萝卜出名),他不只一次跟我说:“卖就要真索庄的,不能骗人。”还有一次谈话,更使我不能忘,是50年代前期,我回去看母亲,住几天,常见到他。有一次他说,土改时他分些东西,白天不敢不要,到夜里,是谁家的就隔墙给扔回去,“我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他这样说,表示他是旧人,办的是旧事,显然有违进步的高论。但就完全错了吗?至少是在时兴利己而不惜害人的现代,总是值得想一想吧?
七是“石杰”。石杰是不很小的官,杂牌军的师长,后说他,不是想表示“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而是因为他很少回家,我亲见的不多。但还是想说说,是因为小村庄出这样一个人,是罕见的大事。他原名石孔(?),不知腾达的哪一阶段改为石杰。没听说他以何机缘,到日本士官学校去读书。学马兵科,据说骑术很高,不论如何暴烈的马,无鞍,只要他身沾马背,马就不能把他扔下来。我幼年时候,他已经任营长,驻在塞外,其时名察哈尔。后来升到师长,军长为郑泽声,与孙殿英、荣三点等为同寅。依惯例,升官紧邻发财,在家乡的表现是买地和盖房,还在村里近西头路北关帝庙的右侧修建了石姓祠堂,门楣挂上“慎终追远”的木匾。我只见过他一次,是他丧母(?)时期来家办丧事。人小个儿头,确是很精干的样子。
还跟来个姨太太,旧时代的上等美人,长身纤足,清秀倒像是不近人间烟火。丧事办得很阔绰,记得纸车马不少,还大摆筵席,招待同村人去吃喝。我没去吃,像是彼时对于官,虽然未必没有某种程度的艳羡之意,却已经怀有戒心。此后他没有再还乡,却送来一匹战马。伊犁产,青白色,高大,据说在某次战斗中被围,马受伤,还驮着他冲出来,奔跑一百里,救了他一命,不忍再骑,才送回家养老的。其后有个时期,时局不安定,为防万一,把马藏在地窖里。地下黑,时间长,眼瞎了。每天早晚牵到井旁饮水,我还看见它,昂头阔步,有时听到吹喇叭的声音,还挺身侧耳,做深思的样子。这使我想到《史记·项羽本纪》写垓下之围的情形,“时不利兮骓不逝”,英雄末路,又能奈何!推想石杰更应该有此叹息,听说解放后还健在,流落到四川,在街头摆摊,卖中华和大前门了。崔莺莺式的美人也健在吗?算来年过知命,也不免于迟暮之叹了吧?
以上说男的,多到七位;以下转为说女的,努力凑,只找到三位。是脑子里还有重男轻女的旧观念吗?非也,凑不多是时势使然。人总是时风对于荣辱的看法的奴隶,女性为尤甚。比如目前,更多见于荧屏,女,妙龄或还装做妙龄,要腿长裸露,着高跟尖鞋,走路发出清亮的声音,总之是时兴露声容;旧时代就要变显为隐,隐在罗裙之内,不要说纤纤玉笋看不见,连走路的声音也听不到。隐为高的结果是对于她,连带她们,就难得多有所知,也就难写。理由说完,言归正传,继续说旧人。
八是“九奶奶”。他男人姓石,官称九爷,她就成为九奶奶。九爷是朴实农民,永远上不了台面;九奶奶却是村里的头面人物,长身,能说会道。住村西头路北,土屋柴门,寒俭,串门的不少。堂屋供着什么大仙,有不少人相信,大仙有时还附九奶奶之体,给人治病,药用香炉里的香灰。可是她又不像是职业的巫婆,譬如我们孩子们就没见过她跳神,要人家钱。我们都喜欢她,同她接近,因为她敞快而且和善。至今还记得,一次在她身旁吃核桃,说:“九奶奶,给我弄开。”她接过去,放在上下齿中间,一用力,核桃就裂成几块。其时她总在六十岁左右,牙这样好,也是天赋高的一证吧。
九是“剃头老婆子”。她男人也姓石,推想曾经开业(旧日剃头棚)为人理发,所以官称剃头的,她就成为剃头老婆子。住道沟路西,也是小门小户,串门的不少。没有儿女,家里显得清雅。人长得清秀,也许因为没有儿女之累,年过(或及)半百而风韵犹存。特点是虽系女流而可入《滑稽列传》,几乎同任何人都开玩笑,有时甚至跑了野马,涉及男女授受。可是村里人都说她正派,是好人。大概她的生活之道是游戏人间,嘴里不干不净只是游戏的一种方式而已。
十是“薄二奶奶”。她是我小学同班同学薄玉的母亲,住路南偏东。个儿不高,也不丰满。人的可传之事只是一点,好谈闲话。引村里人的公论为证,是:“如果薄二奶奶跟大能人凑在一块儿,扯起闲话,三天三夜也完不了。”这使我不能不想到果戈理的《死魂灵》,记得有一章开头写几个女的传播道听途说,描摹长舌妇的形神惟妙惟肖,可是那些女将上阵,如果遇见薄二奶奶,就不能不“弃甲曳兵而走”了吧?
整数十满了,还要说一位,——不,是两位,“三元”和佚名女士。留到最后说,是循京剧成例,大轴要排在最后。先介绍三元,他是对门老奶奶的第三个儿子,乳名三元,显然是取连中三元之义。学名石显谟,像是还到学校念过一两年书,不久就扔下书本归田,专业务农了。人像是既老实又无能,娶了妻,妻比他更窝囊。是他三十左右的时候,村里出了一件人人纳罕的奇事,是他有个情人,好梦难圆,共同跑了。女的是什么人,也许有些亲戚关系吧,当时可能知道,早忘光了。还记得家里很急,派人出去找,没找到。大概是三四个月之后,自己回来了,推想是无能兼无钱,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活不了,到命的重量超过爱的时候,只好把意中人,连带面皮,都扔掉,回家找饭吃。对于既成事实,人经常是宽宏大量的,于是三元依旧下农田干活儿,只是换直面为低头;再过些日子,人们也就把这件事忘了。希望那位女士在另一处所也能够这样。以后若干年,三元与情人出走的事使我由沉思而陷入感伤。伤什么?是人生竟是如此之难,幻想登天,也许片时竟登了天,可是常是一霎时就下坠,掉在泥土地上。定命,除忍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