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就由模模糊糊说起。到1931年6月,六年的师范学校生活结束了。上学,依学制,时间有定,熬过六年,毕业,拿到证书,用大而空的笔法,可以说是胜利完成。实事求是就不是这样,而是旧的破灭,主要是不能在原来的大院里白吃白住;新的渺茫,即离开旧地,往哪里走,谁也不知道。依法,或依通例,师范学校毕业,要到小学去当孩子王;小学,排在前面的是本县的小学,最好是城里的,不得已就下乡。本县不成,有机缘也可以到外县,入城难,就安于在乡镇。现在还记得,月工资是三十元上下,比北京警察(当时名巡警)的月饷高三四倍,所以在工农的眼里,仍是“唯有读书高”的高等人。
但也有缺点,是:一、长年跟毛孩子在一起混,没意思;二、干到老也不会升迁,仍是个孩子王。其实这是后话,在当时,我大概连这类衡量高低、利害的余裕也没有,而是比缘木求鱼更泄气,守株待兔。这兔是新的安身之地;称为“待”,是既没有什么设想,又没有积极去营谋。也是通例,最后一个学期,也许很早,有些人的出路就定了;还有些,大概是少数,经过奔走,到学期终了,也终于有了容身之地。我呢,也许在这类事情上总是退缩吧,是直到该卷铺盖离去的时候,还是没有地方要。形势是只能回家或找另一个食宿之地。真就回家,投笔从农吗?不好看,也不甘心。于是四面八方挤,就挤到仍旧在学校里混日子的路。幸而“师范学校毕业至少要教学一年始能升学”的规定并不执行,我就背负被卷、怀揣证书西行入京,去投考高等学校了。
北京,生地方,语云,人熟是一宝,只好找熟人。有个姨表兄刘荩忱(名国忠)在朝阳学院上学,学法律,住在他们学校附近,即东四十二条东口海运仓一带。我由他介绍并关照,住在十二条以北慧照寺街路南一个公寓里,记得同住的还有同班贾汇川和赵步青。生活既穷困又单调,主要是温课;中午和日落时,到附近小饭馆吃点最省钱的。报考要选择,考虑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学校好,或说有较高的地位和名声;另一个是费用低,因为高,如燕京,就念不起。两个条件相加,很容易就筛出两个学校来,北京大学和师范大学。大概是七月初,报名开始,我到这两个选定的学校报了名,验明证书之后,交报名费一元,填写志愿是学文,即入文学院。因为后来入了北京大学,熟悉常见到的种种,至今还记得报名地点,是第二院(理学院)东路二层灰砖楼(数学系在其内)的南面廊下。这座灰砖楼有幸,大破旧物之后,到变为保护文物古迹的时候,还在死缓期,于是就活下来。是1991年夏天,我也有幸,还在这个大院里尸位素餐,为了纪念入学六十年,还在那个廊下照了相。当年的清爽变为一甲子之后的乱糟糟。这也好,因为可以证明,过去的真就一去不复返了。
北京大学考期在前,总是在七月的前半,在第三院入门右手操场西部坐西向东的教室里。记得门类有国文(今日语文)、数学、英语、史地,也许还有党义?数学考得很坏,几何还略有所知,代数简直不成,后来不知从哪个渠道得来消息,是得40分。英语也不佳,刚刚及格。上天保佑,国文出了四书题,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试申其义”。这两句出于《论语·季氏》,我不知道,但我的心里还存有半部《孟子》,而且受小学刘阶明老师之惠,知道寡是指人口少,于是拿起笔,就拉孟老夫子来助威,说“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云云。且说其时北京大学正是被考古风刮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推想这位阅卷先生开卷遇到《孟子·梁惠王上》,必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于是据说,就大笔一挥,给了80分。
这自然是后来才听说的;至于当时,我是兼用了兵家的策略,在失败和胜利的两种可能之中,宁可设想为失败的。这就要准备不久之后走入师范大学考场。还是走兵家的路,战前要秣马厉兵。时间有限,厉兵应该先对付钝的,于是用全力温数学。可谓勤,天天夜以继日。老天爷不作美,偏偏这几天酷热,尤其入夜,面对青灯,持笔解方程式,必是汗如雨下。这样总有十天上下吧,是一天傍晚,公寓的伙计送来一张明信片,问是不是我的,说在院里放几天了。我接过来看,是同学赵君寄来的报喜片,说他住在沙滩,看见贴在二院门口的榜,我录取了。我当然高兴,理由之切近者是可以不再冒酷暑解方程式。也有马后课的懊丧,是因为消息一再迟误,白白受了若干天苦。但终归是大局已定,心里一块砖头落地。之后是正式决定,北京大学位高于师范大学,北大录取,就不再考师大;其时是七月,离入学尚远,先回家,住到八月下旬再来京。
由家乡到学校,也可以说由学校到家乡,路程有小变:通县时期是只能走家乡西北三十里的河西务,坐长途汽车;到北京,就既可以走河西务,又可以南行五十里到杨村,坐火车。火车有优越性,敞亮,平稳,但到杨村上车,就要多走二十里旱路。所以大学四年,寒暑假有时(不像师范时期那样确定)回家,来往还是多取道河西务。由河西务上长途汽车往北京,路过通县,到新城南门暂停,可以听到嘈杂的兜售蹲儿饽饽、糖火烧的声音,车入城走一段路转西,可以看见师范学校校门、张家小铺、大红牌楼、西门等等,感到真就分别了,心里不免热乎乎的。还是说这一次榜上有名的荣归,不同的人反应不一样。
邻里有文化的,大多是与药王庙学校有关系的,觉得我真就高升到“士”的阶级,他们只是沾点边,严格说,不够格,心情是尊敬加羡慕。没有文化的,还是“唯有读书高”、离开庄稼地就好那一路,觉得进了京是更上一层楼,远远超过他们,所以见面增加了客气,呼为“二先生”(我行二)。母亲向来是少言笑的,但看得出来,是由于儿子在村里露了脸而高兴。父亲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觉得能升学也好,但还要花钱,也不好办,因为家里经济情况一直不好,一年勤苦,收入总不够他还赌债的。百分之百不高兴是大嫂,那是以前听长兄说,我考师范学校,她说枕边话就曾劝阻,未如愿,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然很懊丧。这是典型的妇人之见,总希望自己的男人是最出色的,在家里占上风,正是其情亦可悯也。
还是转回来说自己。这次在家里,大概不满一个月,依人生惯例,无事像是更不得闲,转瞬就接近新生报到入学之期。准时到学校,报到,交十元学费(交之前,足在校门外,这十元非交不可,第二学期起就可以请求缓交,校长照例批准)。其后并取得住宿权(不收费),分配住在北河沿第三院大门(坐西向东)内南侧口字形二层楼楼上西面的一间。一间住三个人,那两个,一个是由预科(这是最后一期)升上来的李耀宗(河北满城人,入国文系),一个是新考进来的陈虞朴(河北阜平人,入史学系)。说起系,还要说说入学之后一次影响不小的偶然。是投考报名,志愿只填什么院;录取之后办入学手续,还有选系的自由。
其时文学院有这样几个系:哲学系;史学系;教育系;中国语言文学系;外国语文学系,包括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四个组。名义是五个系,实际是八个系。选定之前,我曾否仔细考虑自己的兴趣、将来的发展、毕业后的出路等,不记得了。只记得,也许想远走高飞吧,填表之前曾想学英文,就在下笔之前,遇见也是本年度考上北京大学的师范同学陈世骧(他是第十三班同学,还差半年毕业,何以能报名投考,不记得了),谈起想学英文的事,他说入大学,学什么,应该展其所长,不该补其所短。他断定我的所长是国文,应该入国文系。不知哪阵风吹的,其时我竟有从善如流的美德,于是未再思三思,就拿起笔,在志愿一栏填上中国语言文学系。上课之前,依古今通例,是要办多种手续的,现在只记得曾领得一枚徽章,圆圆的,上有“北大”两个篆字,嵌在帽子(通行毡制的礼帽)的右侧,不招摇而过市,至少是有时,连自己也觉得身价与通县时期不同了。
这不同,有如意的一面,主要是就学,此后会有许多可学的,而如果能够学而有成,那就真成为“唯有读书高”了吧?但也有不如意的一面,是收入难得增加而开销必加大。大,来于大学的“大”,小小气气不合适了,日用,吃(官费变为自费)穿,交往,也许还要添些书吧,都是离开钱办不了的。怎么办?语云,挤墙挨打,不再有退路,也就只好在学业闪光和钱袋暗淡的夹缝中挣扎着走下去。
北 大 释 地
以母校为名,北京大学排第三,可是由影响方面考虑,次序就要倒过来。影响有偏于身的,主要是在什么地方、用哪种方式混饭吃;更重大的影响是偏于心的,“人心惟危”,难言也,勉强说,不过是喜欢并常常胡思乱想而已。这身和心“本是同根生”,所以寻根,就要先说说北京大学。根也要有根,即活动场所,为不知者设想,向导游学习,先介绍一下。
我1931年暑后入学,其时学校有三个院,分三处,总说是在紫禁城东北。三个院,排次序,如果由编年史家下笔,排第一的应该是坐落在马神庙(旧名)的,因为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开始设立京师大学堂,地址是马神庙的乾隆四公主(和硕和嘉公主)府。排第二的应该是坐落在北河沿的,因为光绪二十九年(1903)开办译学馆,有些校舍是那时候建的。可是我上学时候,排次序,是以文、理、法的次序为次序,汉花园的为文学院,排第一,马神庙的为理学院,排第二,北河沿的为法学院,排第三。释地,宜于更重视现状,所以由排第一的文学院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