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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课 内 课 外 (4)

八、宁绍宸。他是英文教员,名世缙,宁河县人。个儿不高,体较丰满,头圆,两目有神,一望即知是个精干人物。讲课,口齿清朗而流利,并表现为随随便便的样子。也许因为我们被沉闷吓怕了吧,都愿意上他的课。可是不知为什么,有一年的暑中,传说他暑后不来了。我们都是脑子里没有一点世故的,未三思,也没有经过调查研究,就派代表找校当局,表示挽留。记得我是代表之一,在校当局面前述说理由和愿望之后,校当局(教务主任?)说:“只要宁先生答应来,我们就下聘书。”可叹,我们居然把这因果倒置的话看做诚意,还去找宁先生。结果自然是宁先生只能说不想来,我们落得个“可怜无补费精神”,受了玩弄而并未觉得。

九、胡星联。他是教师里年岁最大的,所以外号胡老头儿,教博物,名魁第,霸县人。个儿不高,体不胖,教我们时候年近半百,背已经有点驼。人和气,面对人,总是含笑的样子。讲课也如其人,温和细致。这样教,意在多灌输知识。也许就是因此,他期考看考卷,也喜欢多。同学们都洞悉此情况,所以,比如考题问语言是做什么的,就不只答是交流思想感情的,而要从语言的起源说起,说到语言的分类,直到滥用,说张家长、李家短,骂街,等等,总之要密密麻麻,写满考卷,才能得高分。若干年之后,我择术不慎,常常要看所谓文,其中有些颇像我们彼时的博物考卷,我皱眉之余,就不由得想到这位胡老师,为他的有超级耐心而叹息。

十、张玉书。他的职务是文书,其时名为书记,名瑞麟,宝坻县人。长身,清秀,文雅,有飘逸之气。同我们没有交往,我们知道他,是因为道听途说,他很喜欢喝酒,喝要有好的下酒物,牛市口某家卖的熏鸡。同学中也有喜欢喝而不能常得的,也许出于由羡而嫉之情吧,有时就在背后评论,说:“张玉书,哪里是好喝酒,不过是借酒之名,多吃几次熏鸡罢了。”这是否是事实,我们没有去考证。多年之后,我想到师范学校大院内的人物,有兴趣评论甲乙,他的影子就浮到眼前,我想,如果我们还迷恋《世说新语》的六朝气,大概只有他还有一些吧?

十一、张腾霄。他是史地教员,名云鹤,束鹿县人。我没听过他的课,如果没有后来的交往,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是40年代初期,由于某种机缘,我们认识了。他身体、风度,属于所谓癯儒一类,枯瘦、苍老,肚子里却不寒俭。他有才,能写,还能编。他编过《晨报》,说其时办理编务的只他一个人。他住在西单以西,我去看过他,室内陈旧破烂,床头悬个横披,上只“忠恕”二字,是康有为写的。他常常失业,也就经常缺衣少食。40年代过去,时移世易,我就没有再看见他,想来早已往生西方净土了吧?

十二、许君远。他是英文教员,名汝骥,安国县人。我没听过他的课,可是印象却不浅。来由还不少。其一,他长得清秀,风度翩翩,一见必惊为罕有的才子。其二,据说他写过小说,出版,是鲁迅给他写的序。其三,他由南国北返,途经某地,与一妙龄比丘尼相悦,有情人竟成为眷属。还可以加个其四,是不久前听唐宝鑫同学说的,是他上课,不知怎么就扯到《西厢记》第四本第二折的“看时节只见鞋底尖儿瘦”,念完,他让台下同学想象这鞋底尖儿瘦的形状,然后写真式地画出来。更有意思的是他也不甘寂寞,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也画一对。这是讲课的浪漫主义,我幸或不幸,没有听到看到,如果听到看到,以后进京入红楼,上林公铎的唐诗课,听讲陶渊明,就不会感到奇怪了吧?

同 窗 忆 旧

上一个题目写了师范学校里的前辈,依顺流而下之理,还应该写写同辈,即同学。在学校蹲六年,我认识的同学总有几百名,不得不挑挑拣拣。取舍的标准容易定,是只收与自己关系比较深也就印象比较清楚的。但深和清楚还有程度之差,所以选就还要有个数目的限制。想了想,祖传的成规,说好说坏,都是凑足十项,干脆萧规曹随,也说到十名为止。十名的排列,以先亲后疏为序。

一、梁政平,附带说说他的胞弟梁政善。他是昌平县马池口村(在县城南略偏西八里)人,也考入师范学校的第十二班。其时的习惯,自负为有文因而超出农民的人都有名有字,梁政平的父亲是在县里从事教育行政工作的,不知为什么几个儿子(无女)都有名无字。有名,自署用字是以字行;无字,人直呼其名是以名代字。这是说,由相识的1925年起,到他病故的1951年止,我都叫他政平。他小于我两岁,身材不高,清秀,性情偏于柔弱,说话细声细语,与世无争,因为不敢争。不记得以何机缘(住同屋?),我们就好起来,感情还逐渐加深。单说我这方面,表现为愿意同他在一起,学期终了,握别,心情感到凄凉。其后若干年我读蔼理斯的书,知道同性间也会产生异性间的感情,我和他是不是这样?说是,嫌不够明确;说不是,自己也觉得,就说是友谊吧,总是超过一般的。

这非一般,表现为二十几年,至少是心情上,我们能够形影不离;他回昌平教县立小学,我常去看他,去就在学校或家里住几天;他有时失业或到北京来,就住在我家里;40年代后期,他也来北京住,住处相距不很远,总是隔三天五天就见面。他很早就结婚,家里包办的,生了一个女儿。内,居室,不如意,外,职业,也经常不如意。大概是40年代中期,忘记由谁介绍,他到蒲松龄的老家淄川县城去教小学(还兼校长?),在他,这是一生中唯一的远征。只是一年就回来,我问他曾否到蒲松龄的家乡蒲家庄(距县城八里)去看看,他说没去。他就是这样柔弱、保守!可是与他同来的有个女的,姓王,说是在家乡腻了,想出来看看,找个工作。人不清秀,或说不漂亮。看形势,是政平很喜欢她;她跟着来北京,也不会无意吧?她不久就居然找到工作,在京北某镇教小学。又不久,传来消息,是她到那里又走向有情人成为眷属,可是这有情人不是政平。政平向来是寡言语的,对这件事更是这样,由山东回来,带着一个女的,怎么回事,他不说;意中人飞了,心情如何,他还是不说。

但人,连藏眼泪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所以看得出来,他是痛心到万念俱灰了。我知道这不是劝说所能缓解的,又因为他沉默,我不好挑明了,也就不说。此后他忍,忍,忍,看表面,过去了,或淡薄了,其实不然。是40年代末易代之际,其时他在北新桥附近一个小学做事务工作,病了。先是好好坏坏,渐渐就不能上班了。他家在东直门内城楼下西南部的一个小院里,有妻女陪着。我们见面不多了,原因是他病加重,出门有困难;我呢,三反五反还没来,已经感到高压的空气过于沉重,如临如履了。记得是他弥留之际,我去看他,他躺在北房靠西的里间,不让我进去,说他是结核,晚期了,要防备传染。他没有提永别的事,只是嘱咐我,说门外有水,每天早晨要沿着湖滨走走,求身体能够健康。他的妻女催我走,当然是为我,身和心。果然就这样永别了,就在会面后的夜里,他走了,年岁刚及四十。幸而女儿已经出嫁,女婿人很好,也有本事,遗体入棺,葬到故土的村外;其后不久,带着遗下的二人往哈尔滨,乐业并安居去了。

那其后四十年来,通音问不多,可记的只有两次:一次是80年代中期,他的女儿惠如到北京来,到家里来看我,说他母亲身体不坏;又一次是两三年前,马池口梁家有人来,说惠如得什么病,死了,她母亲还健在。再说政平入土之后,我坐火车路过马池口村(在铁路东侧)次数不少,眺望东方,还能看到龙山(在县城东南五里),不由得想到昔年我们在县城和柴门小院间来往的情形,都过去了,那一抷土还会存在吗?估计是不会保留的,那么,关于他,除记忆之外,我还有什么呢?想想,还可以找到三件。两件,一张相片,一个怀表链,是老伴保存着的。另一件是一支派克金笔,是我考入北京大学之后,他父亲益甫先生由琉璃厂买来,他送我的。且说这支笔陪伴我六十年以上,用它,我写过无数书札,写过多次检讨、交代,以及请罪辞,也写过一些不值大雅一笑的书。也还是用这支笔,我现在写追忆他的文字。遗憾的是我不信灵魂不灭,死后有知——我也未尝不希望灵魂不灭,死后有知,如果我们的世界真是那样,我现在就可以赋完《大招》之后,说:“听你话,我早晨出去转一转,到现在还健康,并且正在用你送我的笔写你,安息吧!”

政平的同母弟有两个,政善和政国。政善也考师范学校,入第十八班,比政平小四岁。政国我也见过,交往不多,旧时代未投笔而从了戎,其后就不再有消息,总是马革裹尸了吧。单说政善,他入学的时候我在高年级,在一个校门里共朝夕两三年,也因为政平的关系,视我为亲近的大哥,来往很多,相知很深。他身材比政平高,性格却也是温和甚至瑟缩一路。语云,人心换人心。相识之后不久,我就把他看做需要我关照的小弟弟。他毕业之后未离本行,在京北一带教小学,现在还记得两处,京西北的永屯和京北沙河东侧的沙屯儿,因为我都去看过他。看他,想兼看看当地风光。到永丰屯,记得是看黑龙潭。沙屯儿是紧靠沙河镇的一个村庄,学校设在村西北角的一个废寺里,没有名胜或旧迹可看。想不到却有可记的。学校教师也许有几位,傍晚放学以后,围墙内只剩下外来的两个人,政善和家在昌平县城东街的刘女士。这位女士二十出头,个儿不高,但玲珑聪慧,眼睛尤其出色,乌黑的眼珠四周像是有一汪水围着,说话甜而脆,未必有情却表现为总是多情。对政善更是这样,招待我的晚饭,她帮着做,略有空闲,还给政善收拾屋子。

晚饭以后,游唯一可以看看的另一个废寺,因为还有佛像。寺在学校东南方不远,刘女士拿电筒跟着,仍是热情周到。我住一夜,第二天告别,之后曾想到政善的处境,也许其时我已经念了一些佛教典籍吧,觉得他的日子未必好过,已婚,又误入天台,进呢,可能此巷不通行,退呢,没有禅师的定功是很难的。其结果必是苦。不过这类事,位居大哥者也只能杞人忧天了。还有一些后话,不知道与刘女士有没有关系,是秋末,玉米入仓的季节,其时也是通货膨胀,我熟识的一些人撙节一些钱,集到一起,托政善在沙屯儿买若干石玉米,以求时光流过一段而不吃亏,甚至占些便宜,结果是不再有下文,我只好代偿了这笔账。所谓没有下文,包括政善也就不再来,不再通音问。这证明他仍是老实人,不管为什么,花了有深交的人一点钱,就觉得无面目见人,总是可怜的。其时我也很穷,但心里的情理未少,因而确信,为意中人,为生活的园地里多几簇花,就是有天大的牺牲,也应该。可惜他还没有彻底理解我,就含着羞愧,远了。直到80年代前期,我见到马池口的梁家人,问及政善,才知道他多年坎坷,是1960年前后吧,到塞外沙城(?)去教书,病死在那里,享寿略高于政平。

二、朱润岑。他是北京旗下人,字仰秋,小于我一岁或同岁,也是同班。中等身材,偏于丰满,面红润,与人谈话,总像是羞涩,不能大大方方的。同我交往不很多,感情却不坏,也许口头说过,愿意结为兄弟吧,后来同他的三叔父、四叔父(他早丧父)有交往,我随他,也呼为三叔、四叔。其时我们(包括校门内的一切同学)都年轻,心中的水面容易被柔情的风吹起皱纹;自己未起,也容易看到(或只是猜测)别人心上的皱纹。于是来于闲情难忍的流言中也就有了我和朱润岑的,说是我们俩在“拉牛儿”。我们真就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原来的愿意亲近变为有意躲避。不知又是来于什么心理规律,形远了,心的牵引力反而更大。于是我们偷偷传小条,写些思念的话,记得还有信誓旦旦的,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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