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受小说笔法的污染,喜欢加修饰语描画,这顶高帽就变为著名学者,著名作家。这一下子,到头了吧?曰不然,还有白纸黑字范围以外的。一种曰顾问,同样型号的若干顶。也是新风,顾问都是既不顾又不问,所以可以看做无所谓,城门大开,来者不拒。还有一种曰社长,就与顾问不同了,是要参加会,或说活动。这是多有交往的一个小友靳飞出头,联络一些京剧界的人,为挽救京剧,成立一个票社,由他做主,先斩后奏,我就成为三个社长之一的京剧票社的社长。又为了挽救,要由社长带头,表现为都有精气神,有活动我就不能不参加。费了些时间,却也有所得,是通京剧的浮名。我不骗人,有机会就表白所知甚少,可是头上有一顶社长的帽子,听者以为是谦逊,反而觉得必所知甚多。其结果,演员,包括旦角而女的,也愿意来亲近。这使我想到远年看戏,视坤角如在天上,就不能不援笔作高帽之赋了。赋完了还干什么呢?我想最重要的是借老伴之镜(因为自己没有)照照,看眼睛是否还在眉毛之下。
其八是印象记、访问记之类常见于报刊。这早期是涓涓之水,多半是相识之人所写,或吹所作,或兼吹执笔之人。依照戈培尔假话多说几次就成为真的之定理,未必都假的话断续见于版面,就更有诱惑的力量。心里少定盘星的一些编辑大人坐不住了,无人投稿就自己组织,或干脆上门访问,然后记述所见所闻,送上版面,以表示自己能目不遗珠。就这样,近些年,我看到不少这类吹嘘的文章,对我少所知的人呢,不得不耳食,就想象我真是有高造诣,坐上座而无愧的人了。其实呢,听了许多灶王老爷上天式的好话之后,我并没有扔掉自知之明,这明是——勉强说,可以引两句古语,略加改造,这就成为,怠于“学”,也是“然后知不足”,不敢“欲寡其过”,过就更是“而未能”减少;改为用今日的大白话说,是所知甚少而失误很多,如是而已。
其九是访问记之类还不只爬上报刊版面,竟挤入电视荧屏。任人皆知,在这电气化的年头儿,出名有各种渠道,而效率最高的是上电视,所以,据说,有人不惜一掷万金,只图自己的尊容在荧屏上晃一下。可是我,虽然未能如禅门古德,已经破名利之关,却很怕电视台的编辑大人来录像,原因仍来自自知之明,是容貌衰朽,很不好看,语言钝拙,很不好听。还有不好看、不好听之后的,是万一入高雅人之目之耳,以为我是寻找机会招摇,报以冷笑,所失就太多了。可是主持电视某栏目的人却另有一算盘,而且经常是有了目标,就势在必得,决不退让。对人,尤其有公关之才之能的,我是弱者,所以理想虽然是蜷缩于陋巷寒斋,实际却有时也到电视荧屏上晃动。这用时风且世俗的眼看,是由上座再升,成为上上座了。自然,任何事都有得失两面,我上电视也不能例外,即也有所得,是一次在医院,排队等照什么部位,主管照的人提前叫我进去,而且面带笑容,我正疑惑不解,她说:“我认识你,在电视上见过。”我大为得意,回家向老伴汇报,如金榜题名后之对花园赠金的小姐,不想老伴冷冷地还了一句:“我看不病比什么都强!”就这样,这上电视唯一的收获也吹了。
其十是被动地效大学者大作家之颦,也印了总为一堆的“作品集”。不名为全集,是因为阎王老爷还没来请,就还会写些不三不四的。出版社愿意印,心里想的都是什么,我不能确知。至于我自己,同意印,则是百分之百的私,至少是没有想到公,这私是写这些,究竟费了不少力,能够合印为集,不与草木同腐,总是好事。可是也带来不安,是有的人曾买分的,花了钱,又买总的,是花了重份,就是不枉驾我的寒斋同我算账,我清夜自思,终是不能不有愧于屋漏吧?
就这样,上座,椅子十把,我是想坐也得坐,不想坐也得坐。坐而不言,不合“吾无隐乎尔”的圣道;言,说什么呢?只能说,常常是如坐针毡罢了。
又 迁
据说,美国人喜欢搬家,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至于我们,祖先以农为本,生命安置在耕地上,是习惯于老死在“五亩之宅”的,所以视离乡背井为大苦事。但时移则事异,近些年来,限于我所见的城市,像是这困守田园的风气也在变,是否心之所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况,可以观其大略,是很多人在搬家,适应此新形势,也就出现了新事物,曰搬家公司。我是最怕搬家的,原因:是一、因旧而熟,“三宿桑下”,“生恩爱”,舍不得;二、习惯成自然,包括面对稿纸,抬头可见的窗外的鹊巢,等等,都不愿意变;还有三,搬家是麻烦事,尤其九字号的,多少总有些书,搬之前要上绑,搬之后要松绑,必费大力,所以怕。三种原因之中,前两种是唯心的,可以存而不论;后一种是唯物的,就不想存也得存,不想论也得论。而论,不要说真搬,就是想到搬,也不得不为自己的择术不慎而慨叹。比如提高到“道”,守清规的和尚云游四方,随身只是三衣一钵;下降到“俗”也是这样,我们家乡形容穷光棍汉,是“拿起烟袋就搬家”,其负担之轻又在和尚之上矣。
还是说自己的搬家。自七七事变衣物丢光之后起,由北京大学附近的中老胡同迁白塔寺韩文佑兄家,再迁自租的两间房,都是殆等于没有什么什物,可是妻室之外,增加了一个女儿。1938年春由白塔寺迁往鼓楼西的鸦儿胡同,什物仍是很少,只是裴庆昌大哥借一辆平板车就拉过来,人却又增加一口,在家乡无依无靠的岳母。在这后海北岸的家住了差不多三十二年,省吃俭用,不断写文章,用少得可怜的余资换有限的必用之物和无限的可有可无之物(主要是书),日积月累,到1969年冬迁往北京大学8公寓,负担就超过迁入时候不知若干倍,以至不能不扔掉一些东西(主要仍是书)。其时我在干校,即使不是自顾不暇,也是想顾顾不了,心急之外,只能写安慰性质的信,说有困难就扔,不要舍不得。幸而孩子大了,有能力处理一些麻烦事,结果是费时一个月,扔了些像是可以不要的,还是搬完了。在8公寓住了六年多,于1976年春迁11公寓,我在家,路近,像是没费过多的力就搬完了。
11公寓,先是两大间,到1983年扩充为两大一小,我们夫妇虽然仍住一大间,却可以用书去争些地盘,总之什物(主要仍是书)还是不断增加,就地盘说越来越挤。挤,挤,挤,急中生智,才想到向我的单位求助之法,正赶上单位在城外几处建了住房,我有最优越的条件,无房户,就未经过大周折,分得三室一厅的住房。听说在北郊马甸一带,是楼房,比原住的四层高四倍。不理想,因为所想望是城内靠城根,墙内有枣树的平房小院。为心平气和,立即找出干校打更的更友吴道存兄的度日之道,是“已成为事实,你还想它干什么!”我真就不想它,也就未去看。
房是1993年5月分得的,应我的请求,不受电梯可能出问题的多疑压力,在三层,比原住的二层不过“更上一层楼”。又过半年,即同年的11月,拿到房门的钥匙,据了解世态的人说,这才算成为定局。定之后,由孩子去忙乱,清扫,不必商量,室无纤尘之后如何装修,要商量。我住,我做主,是反潮流,不装修,因为地变为光滑甚至软绵绵,四壁及顶上变为亮堂堂,不习惯,怕白日写不出文章,入夜不能梦见周公。孩子听话,照办,我不只省了钱,还创造了本楼的吉尼斯纪录,是一百多家,未装修的只有我一家。到1994年年初吧,万事齐备,许多家往里搬,我则按兵不动,因为实在是怕,怕我心目中的翻天覆地,也有些故土难离。
夏天,挨过去,秋天,又将溜过去,没有理由再拖了,一再沉吟,最后才决定于10月2日东迁。准备三天,借纸箱,求亲友中的年轻人,装箱,等等。心目中的翻天覆地变为实际的,一直乱到迁之日的早晨,搬家公司的车来,共三辆,单是纸箱就六十多,都请上车,人也上去,冒大风东行,才把乱带到新居。我们夫妇是第一次入此屋,看孩子的安排,由北面入室门是个十平方米的厅,以厅为坐标,东南面的屋大,并有阳台,分给老伴,以便孩子来容易周转;东面的屋中等,分给我,做书房兼卧室;南面的屋小,可灵活使用。家具,包括新添的两个大书橱,都照图纸摆,很快就绪。大难是各种什物(书最多),要打包,开箱,大大小小,各归其所。这不能速战速决,尤其书上架,要考虑常用不常用、类聚等条件,只得慢慢来。计由孩子帮忙,断断续续,整理了两周,才未胜利而结束。说未胜利,是因为也小有损失,幸而关系不大,看做没有那么回事可也。
住进来,急于想知道的是食息之地在天地间占什么位置,大话换为小话,是在所谓北京城占什么位置。已知在德胜门外,则以明清之城为依据,在城内是不可能了,既成事实只好不想它。不过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是不会放弃希望的,于是起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法,看看能不能在元朝大都的城内。大都城北面比明清的城大得多,我昔年骑车曾经出入土城(即大都城北面偏西的健德门),而且知道马甸在健德门内,也可能,我这新居仍在健德门以内吧?如果竟是这样,我就想烦人刻个印章,曰“元大都健德门抱关者”,以表示我虽然未能在一地定居,却没有被押出国门。怀抱这样的希望,东迁后的次日清晨就学习先进人物,调查研究。知道住所在马甸之北,出街的西口后先南行,约走一华里,很懊丧,路的左旁,高大的土岭上草木丛杂入目,毫无疑问,乃元大都北城墙也。也是毫无疑问,就是以元大都之城垣为依据,我仍是被押出国门了。如何自慰?双管齐下,起用退一步法兼阿Q精神,赶紧选石,求王玉书挥铁笔刻个闲章,曰“元大都健德门外之民”,刻成后常用,以表示我虽然被押出国门,却有修养,能处之泰然。
其实呢,说泰然,正如至上人物之一再栽跟头,还是表示不在乎,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自己是知道的。不只自己知道,有关的人像是也知道。比如又是小友靳飞策划,东迁的再次日,北京电视台来录像,主题就不是贺乔迁,而是舍不得离开北京大学。舍不得的心情,用惜别来表现。于是驱车燕园,如演剧,登门告别。人不能多,我选定近邻季羡林先生和远邻北大商店的小佟(文兰)。季先生在家,未排练而演得很得体,送出楼门,握手欠身,并祝新居能适意。往北大商店则不巧,小佟很少休息这一天却未上班,以致想留她个握手欠身之影而未能如愿。
还有不如意的,见于迁后不久写的一篇杂文《更上一层楼》,为省力,抄几句现成的:
这里还是集中说由四合院或大杂院而变为更上一层。前面说感到有所失,究竟失了什么?我想来一次小题大做,由三才方面立论,是天、地、人,三个方面都有所失。先说天,忽然想到《庄子》,《逍遥游》篇有云“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耶)?”这问题是大空地上仰面抓来的,像我现在的更上一层,没有活动的空地,所见之天只是残破的一小块,苍不苍就难得想到了。同理,也就不能如屈原之作《天问》,因为说“西北辟启,何气通焉”,天会反问:“你看不见西北,怎么知道的?”再说地,四合院,大杂院,都称为院,是因为有个(或不只一个)院子,能使人享受地利。这有形而上的,语云天覆地载,人不可忘本,就应该离地近一些。而更上一层就不然,离地远了,脚不能踏地表,就减少了托靠感。还有形而下的,又可以分为实利的和诗意的两类。只要院子不过于小,就可以种果树,如鲁迅所写,“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或学陶渊明,任它“三径就荒”,到秋风起的时候,在草丛中听秋虫叫,是实利的。念别人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念自己的,“丁香小院共黄昏”,心片时之内飞到柴米油盐之外,是诗意的。可是变为更上一层,就都完了。最后说人(略)。
有所失,甚至感到许多值得珍重的都完了,则这一次的迁,入“乔”一类就不合适了吧?
但是人生难得开口笑,应该还是李笠翁,退一步,那就改为说适意的。想了想,居然凑了三项。一是究竟面积增加一些,人,且不管,专说书,是座位增加,以前许多只能蜷缩于墙角的,今则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坐在可见天日的地方了。二是我自己分得一个斗室,有时面对稿纸,有时面对可以深谈的什么人,就有了闭关的便利。还可以加个三,是有时不坐斗室而需要到社里去干点什么,就可以不再挤公交车,并买票。因为往返都有班车。
也有适意的,应该向大人先生之流学习,只看这一部分,只说这一部分。那么,飘飘然了,像是就该问一问,会不会还有“又迁”之事?据深通世态的人说,在以斗争为纲的“伟大”时代,迁居几乎都是落难之后,比如由四五室变为半室;现在时移纲变,迁居几乎都是腾达之后,比如由大杂楼变为独用楼。推想这总结性的话必不错,则根据早已荒疏的三段论法,我必不能腾达,也就不会再有迁居之事。但愿如此,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