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尚书·泰誓》里抓一句为题,是想以1976年的一些经历为原料,烧一道杂烩菜;杂,有共性,是“有攸往,无咎(《易经·大有》爻辞)”,所以就装在一个盘子里。以下以时间先后为序,说这道杂烩菜的各种原料。
排在首位的是3月初的迁居,由北京大学朗润园的8公寓迁到略北的11公寓。北京大学校园北面无门,住所北移,无论出东向之门还是南向、西向之门,都要多走一百几十步,何以也要写在“无咎”的账上?是因为:一、8公寓的房只是一间有半,迁后变为两大间;二、8公寓为一楼,迁后升为二楼,夏日不至过于潮湿。还可以兼说一些后话。这个单元还有个11平米窗向北的小三号,住一位由燕京大学退休的刘姓老处女,唐山人,为人安静温厚,我们呼为刘大姐;她有个弟妇由唐山来,帮助她买物做饭,人也很好,我们呼为刘奶奶。相处几年,到80年代前期,刘大姐善有善报,一天早晨摔倒作古,之后不很久,刘奶奶往保定投奔儿子,小三号就归我们住,记得我曾为书扩张地盘,挤进去一个书柜。计在这个单元住了将近二十年,到1994年的秋冬之际才迁到现在的住所,元大都健德门外的一座高楼里。
接着说一次江南之游。江南,我到过南京和上海,最想看看的苏州却过其门,望见城外、城内的几座塔而不入。干校结业,报废还乡,有了游的条件:己方是有闲,对方是有好客的东道主。东道主还不只一地,南京是共同编写汉语课本的郭翼舟兄,苏州是在社多有接触、在干校有邻床之谊的王芝九兄。大概是离开干校之前我就提到过游江南水乡的心愿,他们二位,尤其王芝九兄,曾在多次的信中催促定期。都觉得以春天为好,记得芝九兄曾建议在1974年,可能是因为心理准备还不够,我没有从命。至于为什么未推迟一年,定在1975年,就不记得了。总之,是一再商酌,最后决定,1976年清明节后起程,先到南京。如约,4月7日我由北京出发,到天津下车,看看胞妹,计划次日继续前行。想不到就在这一天,宣布4月5日的天安门事件为反革命,并谣传南方也不平静。妹妹全家主张不要南行,我接受一半,说暂不走,看看情况再说。看了几天,没有什么新情况,决定照约定进行,买到南京的票,15日午夜后上车。
同日晚间到南京,翼舟兄带着他的孙子在车站相候。同往大行宫附近四条巷六合里他的寓所。他住的一间面南,宽敞,窗前有小园,种一棵高及檐头的无花果。他的老伴在下干校前病逝于北京,我们就可以同住一室,对床夜话。第二天北行,游长江大桥和玄武湖,第三天东行,游中山陵和灵谷寺,印象只是一个字,“大”。还有不少名胜未看,因为都心照不宣,重点是苏州,就不多看,于18日乘火车往苏州。翼舟兄多年在苏州教中学,名胜都看过,北方俗话,“舍命陪君子”,也结伴东行。午前上车,午后到,芝九兄在车站相候。一同入平门,南行转西,到东采莲巷他的寓所。院门向北,入门两侧有平房,再前行为两层楼房。
全院原是他的私产,解放后只保留楼上一大间,其余捐献,我们就住在楼上那一大间里。室南北长,敞亮,南面有廊,凭栏南望,稍偏西,约三四百米是瑞光塔。定次日开始游,到的一天近晚还有余暇,我散步,东行到三元坊(旧名,在苏州的南北中线上),南行几十步,西侧为孔庙大成殿,稍南路东即沧浪亭。芝九兄的住处在城内西南部,离城西南角的盘门不远,盘门是苏州城十个城门中唯一保存原貌(即有并排的水旱二门)的,所以正如沧浪亭之近在咫尺,我也看做我的暂住地的一个优越性。优越,要利用,因而在东采莲巷食息半个月,我得暇散步,总是或南行,登盘门城垣,想像昔日士女的乘车乘船出入,或东行,入沧浪亭,追怀《浮生六记》男女主人沈复、陈芸的欢乐和坎坷。
王芝九兄多理事之才,苏州城内城外,远远近近,可游的地方很多,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远的景点绝大部分在西方,只一处,(读lù,不是角)直镇,在东南四五十里,他列之为排头。到的次日早晨由南门外上船,过宝带桥东侧以后,如行大湖中,以及到?直,像是陆地,建筑,人物活动,一切所见,都在水上。自己感觉,是直到此时,才确切知道什么是水乡。?直的古迹,有保圣寺中传为唐朝杨惠之塑的罗汉像,有陆龟蒙墓(在寺西墙外)。还可以凑个今迹,是叶圣陶先生曾在此地教小学,据说短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就是以此地为背景的。我走到一个小桥旁,看看河道中的船只,桥附近的店铺,果然似曾相识。镇上只有一个饭馆,名东风饭店。我们在那里吃午饭,菜里有个炒肉丝,味道很好。其后十几年,我与王造年同学结伴游云冈石窟,在大同一家最高级的饭店吃饭,也有肉菜,却坏得难以下咽,使人不禁有南文北质之叹。下午回到苏州南门,返途过沧浪亭旁,第一次入内转一圈。以后又进去几次,还不只是因为行于其中,可以吟诵“前不见古人”,并且因为,与狮子林、怡园等地相比,多有一些野意。
其后游地的排列是由近及远。20日游城内诸园,计看了狮子林、拙政园、网师园和怡园,附带看了玄妙观,游了观前。印象呢,狮子林人工气重,拙政园富贵气重;网师园和怡园小而巧,还值得多流连一会儿。玄妙观堂庑大,虽然残破,却有气势,我绕行一周,以略表钦仰之意。然后重点看观前,北京所谓逛大街。
这有什么意思?理由是张宗子所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看人,我守佛门妄语之戒,说实话,不能不男本位,即多注意女性。而就真有所领悟,是:如果纳兰成德的词句“天将间(读去声)气付闺房”不错,我想这闺房应该特指苏州的。何以证之?也就只能举我的印象,是其一,无锡,地理条件与苏州可以说相同,可是逛大街,看人,总感到“秀”的程度差些;其二,我多年在北地,大街小巷见人不少,有个关于《红楼梦》的想法,是那些钗,只能存于曹雪芹的笔下,及至游了观前,才知道在世间找真人,凑齐了也不难。
21日到城外,游西北方的虎丘和西园、留园。虎丘是苏州的第一号名胜,果然名下无虚士。步行前往,出阊门(可惜也拆除),沿山塘(义为通虎丘山的小河)西北行,壮烈的,可以看五人墓,温柔的,可以想象董小宛的藏身之地,都会引起思古之幽情。又虎丘是丘,而且最高处有塔,也就显得雄伟,宜于远望。入门之后,会感到丰富,传说多,可看的更多。我印象最深的是剑池,其实地方不大,只是因为石壁陡立,下有深潭,就惊险得使人不敢久留。西园内有个大寺,佛像和五百罗汉像都未毁,也可算做一个奇迹吧。留园很大,有三座细高的太湖石,都名为什么峰,以及很多盆栽古花木(名盆景,有人说乃周瘦鹃所培养),都值得看看。
依芝九兄的日程表,虎丘等地看过,游近地告一段落,休整一日,23日起游西行的远地,灵岩山等处。我利用无共同活动之暇,独自出门。先到阊门,看了门内南行通金门的专诸巷,自知必不能找到顾二娘的故居,但既到了苏州,就不能不走走顾二娘的食息之地。然后乘车西行到枫桥,找到寒山寺。洋规定,不接待本国人,只好登上附近胥江上的大桥,望望钟楼,作别。入城,到北寺塔的近处看看塔,然后东行到平江路。平江路是一条南北向的街道,据说如盘门,是唯一保存原状的。所谓原状,是两层的住房,前为石板路,可行车,后为小河,可行船。河上隔不远有小桥,我在一个小桥旁坐了好一会儿,看看行人,甚至听到楼头窗内的笑语,心里想,这才是苏州的生活,也许不很久之后,这仅存的也被新风吹到无何有之乡了吧?
23日乘车,南转西行,往游灵岩山和天平山。车行不远过横塘,不能不想到贺方回的词句“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据宋人笔记,这首词所写的思想是实有其事,那么,只能自送芳尘,就很苦,所以黄山谷有句云:“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我修养差,不能免于为古人担忧,很想下去看看,可惜车非专用,不停,只能自注窗外,默诵“锦瑟年华谁与度”而已。过木渎,记得梁思成先生讲建筑史,说木渎有个精巧的小花园,也是可惜,车不停,也就只好过门而不入。到了,先游偏北的天平山,后游偏南的灵岩山。游天平山,宜于睁眼看天(取自然之义),因为整个山是怪石堆成,像是没有一点点土。游灵岩就不同,要闭眼想人。人为谁?当然是西施,而吴王夫差等不与焉。这有时使我想到一个问题,是所谓男女不平等究应如何理解。
我认为,至少是在灵岩山上缅想西施的时候,我们总当承认,女性的地位是远远超过男性的。次日仍出门往西,过横塘、木渎以后转南,往游东山。东山是伸入太湖的细长半岛,风景好,物产丰富。真有山,最高处名莫厘峰。下山南行为东山镇,有什么人建的雕花楼。再南行游东山的重要名胜紫金庵,其中的十六尊罗汉像,传为宋雷潮夫妇所塑,看,果然有特点,是各有各的表情,像真人。东山是碧螺春茶的产地,我们经过茶林,看到不少小姑娘采茶,应该说,也是南行之一得也。西山是围在太湖水中的岛,在东山之西,据说也有名胜可看,因为不能挤在一天,只好放弃。游苏州名胜多处,以这一天走的路最多,也就最累,所以决定25日休息一天,26日再西行,到光福,游司徒庙,游邓尉山、香雪海。到司徒庙是看汉柏,共六株,分为清、奇、古、怪。到邓尉应该赏梅花,可惜已经过时,只好看看梅树,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