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是也许可以算做“未免有情”。男女之间的感情从何时开始,也是个不容易解答的问题,或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古礼大致是认为靠后,如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及笄(女性在这方面竟占了先)。但这是指成熟,可以谈婚事,成婚以前,能不能也“发乎情”呢?如果能发,就又引来何时开始的问题。再说外国人,至少弗洛伊德学派,从事精神分析的,就把靠后移到大靠前,记得至晚也是吮母乳之时。这想法可以使我们胆量更大些,说开始有生命之时,因为有了生命,依天命,就要延续生命,即传种,男女之间的情不过是传种之欲的心情化而已。这样说,男趋向女、女趋向男之情,其历史就远远早于记忆力的出现吧?但谈旧事总要是自己记得的,可惜我记性很差,又除有亲属关系的以外,与年龄相差不多的异性几乎没有接近的机会。所以左思右想,竟找不到一个曾使自己“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只好降一级,求虽不辗转反侧,与其他同群的人相比,却有较多好感的。这可以找到,而且不只一个。用食蔗法,先说一个迷离恍惚的。
是邻村冯庄富户张姓的一个小女儿,传说曾被黄鼠狼(鼬)迷住,上元节看会在灯下见过,果然很清秀。咫尺天涯,过去就过去了,是若干年之后,在家乡遇见幼年的熟人绰号傻韩的,他是冯庄人,我曾问他这个姑娘的情况。他说下嫁某村,不如意,境况不佳,可能不在世了。我想到佳人薄命,心里感到轻微的悲伤。另一个是二姑母的长女,我呼为大姐的,姓董,比我大五六岁吧,经常在我家住。她身量高,聪明能干,一举一动都有潇洒之气。家里人都喜欢她,我也觉得在诸多表姐妹中,论才论貌她都应该排在首位。
不记得由谁做媒,许配邻村薄庄一个姓薄的男孩子,上小学班次高,我认识他。他为人也许不坏,可是我见到他,总觉得他运气好而人不配,也许其中有些嫉妒的成分吧?再说一位,是我在一篇《故园人影》中写的严氏大姐。她是我们村以南某村的人,幼年丧父母,无依靠,经人说合,到我大舅父家去做童养媳。她长得很美,沉静而眉目含情。我十岁上下的时候,她已经是二八、二九之间的佳人,童年,不会有逾闲的想法,但是现在回想,检查心态,应该说,我很喜欢她,甚至走过她住的东房,也愿意往窗内望望。其时还没念过《古诗十九首》,如果念过,也许就会默诵“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了吧?
八是有鬼狐世界的遐想。记得我诌文多次谈到,小学时期读中国旧小说,最喜欢看的是《聊斋志异》,而且喜欢的程度深,不只觉得其中不少故事有意思,而且相信并希望有那样一个充满神异的世界,自己有时也会遇见异。当然,这异要是可意的,那就不是“画皮”之类,而且,比如鬼是连琐,狐是长亭,精灵是黄英,等等。试想,如果自己也有机缘独宿废寺,乙夜灯火摇曳之时,墙外有“元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的诗声传来,该是多有意思。黄英就更好,因为是大白天,路上也可以遇见。事实自然是没有遇见,而是带着这样的遐想,离开乡土,到点电灯的城市去念达尔文直到爱因斯坦去了。
歧 路
《儒林外史》以词曰开篇,第一句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其意是人走上哪条路,都有偶然性。自然,这是常人之见,或之感;至于确信因果规律的科学家和哲学家,既然不承认有无因之果,则大道纵使多歧,走上哪一条,总当仍是必然的。必然乎?偶然乎?一笔糊涂账,以不清算为是。且说我在小学里蹲了七八年,到1924年,已经周岁十五,与现在的六年制小学相比,结业整整迟了三年。何以这样迟迟其行?现在回想,最主要的原因是面前有歧路,走上哪条举棋不定(甚至没有用心想过),未成年,读书识字总是好事,所以非农忙时期就到小学里,从众,念完一年级念二年级,读完初级小学(四年)读高级小学(三年)。读完了,还干什么?歧路一瞬间就移到眼前。
旧时代,尤其农村的小家小户,没有开会讨论,最后由某人决定之例。甚至也没有当做一回事,摆在脑海里,衡量轻重,然后舍轻取重,并付诸实行之例。有的只是一些模糊影像,比如出外混生活总比庄稼地里好、读书人总比大老粗高一等、其他行业都比庄稼人收入多之类。形势是能出去也好。出去有不很清晰的两条路,学和商。商以大地方为上,大祖母有个侄儿名刘玉田,在天津北马路万寿宫同源彩洗染坊任经理,于是到那里学徒就成为一条路。记得家里曾有这个想法,未实行,大概是因为还有学一条路,士高,学徒苦,下决心不容易。但上学要花钱,父亲因为好赌博总是入不敷出,下这方面的决心同样不易。最后是长兄的路子和主张起了决定性作用,三条路,学徒,继续上学,家里蹲,即务农,选了上学一条路。
长兄的主张是近因;长兄早若干年上学,应该还有远因,那是家境的小康和父亲的偏向维新。我们弟兄(指同曾祖的)的学名排玉字旁,长兄名张璞,字一真,他幼年镇里没有完全小学,家里送他到香河县城去念小学,这在我们小村是创举。小学毕业以后,他考入当时校址在卢沟桥的京兆师范学校(后迁通县,先改为河北省第十师范学校,后改为通县师范学校)。六年毕业,到县城内去教县立小学。读书人,到县里挣钱,在农村就成为上等人。上等人有引诱力,所以在歧路徘徊之时,我就走上升学的路。其时读师范可以享受官费待遇,为了读书而所费有限,决定走长兄的熟路,投考师范学校。
其时,师范学校比普通中学数量少,原因大概是:一、走读书的路,入师范,毕业之后当孩子王,是下策;二、小学的数量也有限,不需要造就过多的人。考学校,当然愿意选离家近的,于是心目中就定了两处,校址在通县的京兆师范学校和校址在北京的北京师范学校。通县离家近,推想考期也靠前,所以决定先到通县。报名日期和考期都不记得了,总当是七月前半吧,于是由长兄决定,某日晨早起,到河西务,乘长途汽车赴通县。夏天,用不着多带衣物,记得直到出发前一天的过午才准备,只是不大的一个布包,包一点点替换衣服,放在北房东间的炕上。其时运河支流青龙湾正在涨水,附近村庄都在为护堤而奔忙。
依照常多变少的习惯想法,水涨可以由它涨,我们还是准备次日起程。万没想到,这一次真就未能常,而是小包放在炕上之后一两个小时,坏消息传来,堤终于护不住,由村东八九里大口哨村略北决口了。河水冲出的声音如闷雷,吓得人人,借用旧小说的滥调形容,是面如土色,莫知所措。没办法,只得一面静候,一面希望水势不过大,比如说,不入村,不淹田地。然后是到村东村南看,水不久就到了,填满了南河,仍在涨。幸而到黄昏时分,涨势停了,可是到村头一望,远近都是水,路不见了,估计只有少数高地的庄稼可以幸免于难。起程投考的事,谁也不再提,因为当务之急是考虑如何渡荒年,升学不升学就成为无所谓,而且,路断了,出行自然只能作罢。
几年以前,我写过一篇命题为“机遇”的文章,因为我常常想到它,有时甚至有些怕。怕,是因为我们不断或说永远在受它的播弄,想抗也抗不了。即如这一次,如果起程日期定得早一天,或决口推迟一天,我的生活旅程就应该是另一种了吧?能一路顺风,甚至腾达?但也许比实际经历的更坎坷。遵圣哲的古训,不知为不知,不想它也罢。其时是决口的灾难压倒一切,全家,以及我,关于我未能投考怎么办,竟像是连想也没有想。不想,一切就安于照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日三饱加一倒,等等,其中也夹带着投考的设想,既然今年不成,那就推到明年吧。就这样,已经拿到小学毕业证书,不好仍出入药王庙,只得在家里,参加农事劳动之暇,看看课本,也看看闲书。再借用旧小说之句,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于是又到了暑假,又定了投考的起程日期。现在回想加推想,路线改为由香河县城出发,因为县立小学毕业生也有投考的,经过公定?也由长兄率领。一共是五六个人,至今还记得其中两个人,是李斌(后来交往不少)和彰庭春。
由香河县城往通县,取道哪里,怎么走,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到了之后,借长兄毕业于该校、又暑期学校多空房之光,我们就住在师范学校里。考三四门课,当然有国文(今日语文)和算术。考国文,大概只是作文一篇,自信还可以通顺。也许真就得到阅卷老师的认可,考完之后不久,尚未发榜,长兄已经得到确信,我录取了。记得考生二百多,录取四十人,长兄带来的几个人,只收我一个。为公,长兄还要带着他们西上,到北京投考。我呢,由长兄决定,就在通县念师范,不再试北京师范学校;但也跟着进京,因为一个人回家,不放心,还可以借此机会,到都城见识见识。由通县到北京可以坐火车,通县南站(还有东站)上,北京东车站(在前门外以东,为京奉铁路起点,还有西车站,与东车站相对,为京汉铁路起点)下。
我的心情会很兴奋吧?因为乘火车,进北京,都是平生第一次,何况投考已经录取,就是嘴里不说,心里也不免于飘飘然。其后就到了北京,住在前门大街以西粮食店(与前门大街平行的一条窄街)路西的北京客栈。我这是第一次住旅馆,有时回想就不免对比,也就不免产生一些怀旧之情。与现在的高高低低的旅馆相比,其时的旅馆,设备是简陋的,但也有现在绝无的优越性,总的说是所费不多而有安适感。安适有来源,我想主要是世风的不同,即以旅馆而论,彼时是取合情合理的利润,真心愿意宾至如归。现在不同了,是趋向高消费,希望旅客解开腰包,把钱都留下。专就这一点说,我也觉得,如果朴实与简陋(有人称为落后)有不解之缘,那就安于简陋也不无好处。就这样,我们在一间房(住两个人)一日八角的旅馆里住了几天,记得同来的几个人,有的考了中学,应办的事完毕,长兄不再回香河县城,只带着我,南行,取道河西务或杨村(乘火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