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前面两条船装完沙,至少得五、六个钟头,这在别处是一段难捱的漫长时间,在白脸这里不是。白脸的打沙船附近,总有一条装潢得华丽的游船泊着,为客户提供休闲服务。这并不是白脸的发明,据说是白脸从岸上的汽车4S店学来的,但白脸这样的天才,永远不可能全盘照搬别人的东西,男人长年在水上漂,首先得解决男人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游船上最大的房间就是一个放映厅,清一色毛片。让客户光看不练,这不人道,那么,尊贵的客户,请你上楼吧,楼上隔成了一个个小房间。白脸当然不是无偿招待,在商言商,那价格比岸上贵几倍,敢上楼的大多是船长、轮机长,上去的没一个人嫌贵,长江里闯的人性命都看得淡,几张钞票怎么会看得重?也有人不稀罕这个,他船上带着老婆,那也有喜欢的去处,赌,老虎机、轮盘桌,或者麻将、牌九、扑克,任君选择。与岸上不同,你得先把沙钱留着,你不能把口袋都输空了,你船上的沙钱谁付?这是为你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脸跟手下说,我们不是开赌场,这是附带服务,做人要厚道,不能把人家输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真那样就没人敢来我这里买沙了。
白脸的游船成了吸引船户的另一个法宝。白脸鄙视城市里那些娱乐场所,尽管富丽堂皇万千气象,可是得靠有权有势的人罩着,白脸的游船不占地,所以不用谁来“罩”,偶尔有陌生的水警船过来,你从上游来,我向下流去,出了你的辖区你还能怎么着?
上了游船三宝就和老大分了手,拴钱盯了一眼三宝,漆黑的一张脸硬得像船板。三宝懒得看他的脸色,三宝早已不是在老大船上做水手的三宝,三宝自己也是一个船老大,现在的船是小一些,只有拴钱一半的吨位,但三宝年轻,三宝怀揣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超越拴钱,成为固城县船帮里的老大。
三宝是奔楼顶的春花去的,春花是露天酒吧的承包人,现在,三宝在游船上的时间基本是在春花的酒吧里打发。
半年前,也是来白脸这里装沙,排队的时间长,三宝在游船上花了半个钟头不到,就把身体里上窜下跳的那包骚浆挤干净了,三宝不下楼,继续朝楼顶上走。那是冬末春初,北风卷着满江的水汽呼啸凛冽,那些用钢管支撑的遮阳篷左右摇摆,三宝伸长脖子,找不到一个喝酒的人,那风见了三宝裸露的脖子,伸了爪子就往领子里掏,三宝说,人呢,人呢?老子已经被掏空了,你不要脸的还想再掏老子一回。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从吧台里冒出来,是个女子,恼了说谁呢,谁还要再掏你一回?
三宝说,说这江风呢,你这生意不做了?
吧台里说,不做了,都到小房间销魂去了,谁肯来楼顶吹西北风。
三宝说,老子喜欢,拿一瓶六十二度的白干。
三宝咬掉酒瓶盖,灌了一口,热辣辣的酒把冻得僵硬的肠胃唤醒了一回,风紧,三宝又灌了一口。
那脑袋就露着两只眼睛,眼睛上耷拉着几绺乱发,说,老板,你拎了酒下去喝,楼下有空调,暖和。
三宝说,我要的不是暖和,我心里憋闷,我就是要让这风提提神。
女子说,你真不走,就来吧台里猫着吧,这里隔风。
吧台里狭小,女人递过来一张矮凳,又递了几盘小菜,鸡翅鸭头花生米。女人说,也就中午阳光好,有人上来晒晒太阳,你这人真是个怪人。女人取下围巾,是老板春花,其实三宝刚才就听出了是她。
三宝说,你是想说我傻,我才不傻,有酒有菜,还有一个美女陪着,上冰山下火海我都偷着乐。
春花说,你贼胆大,敢拿我消遣,也不趟个水深水浅。
船帮里都传说春花是白脸的女人,有船老大喝多了酒撒野,从拎包里掏出几匝钱求春花让亲一个,春花凑上去,手一扬将那桌上的钱撸到了江中,自此谁也不敢在这楼顶上胡闹。三宝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唤我进吧台里来坐,你就是会心疼男人的女人。
春花说,算你小子会说话,得,我就陪你喝两杯,不喝点白的还真的在这里撑不住。
三宝喝三杯,春花喝一杯,一会儿就拿了第二瓶。三宝喝高了,嘴里就婆婆妈妈罗嗦了。春花默默听着,偶尔忍不住一笑。敢在这里开酒吧,这点酒自然只是热热身。三宝先是坐着喝,激动了立起来,脸不红,是越来越白,忽然脸颊上有几处红,是江风吹红的,一会儿就成了青紫。春花拽他坐下,只一杯酒功夫,他又站起,肚子里的酒把他倾诉的欲望一个劲往上顶。
三宝说,春花,你知道吗?
春花说,我知道,你坐。
三宝说,你知道个屁,那些年我老婆放在家里,用她的却是别人,老子只能在长江里树桅杆!
春花说,知道知道,坐下。
三宝说,你知道个卵,你知道我这船借了多少债,法院的执行庭大年三十都在我家里守着抓我吗?
春花说,知道知道谁都知道。过年不回家的船老大都是让债主告了,才在这游船上过年。
三宝就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这个男人大概三十多岁,浓眉大眼,五官长得端正,只是挂着眼泪鼻涕,倒像个受了委屈伤心的孩子。身材也高大魁梧,一个抽噎能将铁皮桌子震得一个跳跃。
三宝第二回来酒吧时,看见春花就有些难为情,春花好像没那回事,吩咐服务员给他拿酒端菜,春花坐在高凳上问,你那船保险了吗?将吧台上一个牌子朝前一推,上面写着“代办保险”。
三宝说,没有。
没办好,春花说,那你正好照顾一下我的生意。
拴钱已催过他几次办保险,三宝说,大几万呢,花那冤枉钱干什么,要死卵朝天,不死卵就硬,赖着没办。根水爹娘的船出了事,倒是让三宝心中一惊,想过保险,可也只是脑中一念闪过而已,但这次抹不下面子。
三宝说,行。
喝完酒,就催春花去办手续,春花有一个办公室在一楼,船上楼梯窄,春花先下,三宝看着春花的背影就有些恍惚,那一次实在难为她,这单薄的身子硬是将他这一百八十斤背到了一楼。交费时,三宝就多添了一匝钞票,春花推开那钱,说,烧包了咋的?
三宝说,我是真心谢你那回。
春花想了想说,也行,我替你多交几百个吨位的保费。
三宝说,别,我那行船证上吨位白纸黑字写着呢。
春花说,这事你就别操心了,长江里都是浑水,没有黑白。
夏天,楼顶的酒吧是个凉快处,风裹起江面上的水汽迎面扑来,像是给每一寸皮肤都洒了薄荷水。船上人都喜欢赤膊,只有爱漂亮的年轻人才套一件T恤,下身一律是肥大的短裤,时尚的说法叫“沙滩短裤”;没一个人穿鞋,即使这暑天的钢板踏上去冒烟,最多就是快走几步。春花坐在吧台内的高凳上,生意好,她一脸灿烂。三宝走进去坐到另一张高凳上,说,恭喜老板财源滚滚。春花捏了一下他的脸,说,几天不见,嘴巴甜得淌蜜了。
三宝说,正事呢,给我老婆上个保险,我老婆上船了。
春花说,怪不得现在不去小房间了,原来家里配备灭火器了。
三宝说,天地良心,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
春花说,你别把我大牙酸掉,男人那点德性还瞒得了我?
三宝说,我要不是惦着你,才不会上什么保险。你去查一查,我这船以前有过保险记录吗?想见你,才船保险人保险,老婆一上船就替她保险,我恨不得把船上的狗都保险。
这话不假,春花说,你就不怕白脸的人把你废了?
三宝说,我不是在你这里买了人身保险吗,买保险的人不就是等着危险来吗。
春花不吭声了,春花坐在高凳上,两条胳膊放在吧台上,胸脯挺得高高的。那紧绷的屁股划出一条弧线,像电视里高昂的眼镜蛇头部的侧翼,三宝觉得这个比喻不妥,美丽中藏着毒辣,换个比喻,应该像沙锨背面的弧度,是金属般铮亮的流线型。如果说屁股是沙锨的背面,那么她的腹部应该像什么呢?她肚腹的侧影瘦削而挺拔,三宝想,那就应该像沙锨的正面,不止是平坦,而是稍微的凹陷,洒一把沙子上去,会慢慢滑落,像是荷叶上洒落的水珠缓缓滚落。
春花说,你看什么看,没正经。
走的时候春花说,你真的相信我是白脸的女人?猪脑子,我要是他的女人,还用得着风里浪里挣这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