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梦寄居在别人家。
两年前父母在城市西郊按揭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期房,以供李梦结婚使用,两年过去了,合同上的交房时间也过去了大半年,然而房子依然没有动静,开发商一拖再拖。
李梦去过现场,那楼被三根高压线和一座铁塔死死压着,电力部门不移塔拆线,房子就建不起来。看着还只有六七层高的脚手架,李梦想,要拿到房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他的房子在十八楼。
业主群里天天有人嚷着维权,什么给市长信箱写信啦上访啦请电视台来报道啦,通通试了又通通行不通。开发商以各种借口及承诺敷衍着激动的人们。群里流传着这么一条消息,电力局同意拆线,但需费三千万,而房开只肯掏一千万,这事儿就没成。看着不少业主每天在QQ群里七嘴八舌的控诉,李梦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个业主,好像此事与他无关。倒是女友还常惦记着,不时问一句,那楼怎么样啦?女友母亲林阿姨也曾多次对李梦说,你们那楼选得太不好了,单就那一栋被压着,后几期都装修住人了。
李梦承认这是事实,从选盘到定楼都是自己一手操办,远在外地的父母只是回来签字交钱,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然而谁知道两年过去,楼还是老样子。
李梦也时常内疚,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破楼?太背了。如果换了别家,早在家里逍遥自在了,不知道怎么乐呢,压根儿不用在女友家凑合,时刻压抑着自己的话语及脾气。
其实女友家条件不错,房子挺大,一百三十多平,三室两厅,这是楼下,楼上还有一个屋顶花园,带一间卧室。女友家常住人口只有母女俩,女友父亲在外地工作,和李梦父母一个单位,但不在一座电站,彼此没有交情但有所耳闻。
李梦在这个家里住了几个月了,此前他和杨柳柳在外租房住,过着没什么保障但还算快乐的生活。后来,事实上是女友的一个爱好把她往家里赶了,她喜欢狗,并在李梦不知情的情况下买了一条松狮犬,她叫它皮皮,有了狗,李梦那间出租屋就显得不够用了,屋子小,加上皮皮随地大小便,整个屋时刻散发出一股馊味儿。李梦抱怨过两句,杨柳柳就不干了,说,你还跟狗一般见识啊,它不是还没长大嘛,大了就爱卫生了。尿了你的床怎么了,还不是我洗,你出过什么力啊!次数多了,杨柳柳也懒得跟李梦吵,索性抱着才三个月大的皮皮回了自己家。
那时李梦在一家装修公司上班,不是做设计师,而是编一份DM杂志。公司老板是室内装修协会秘书长,可能是钱多了没处花,办了这么一份杂志,自任主编,几个曾经来头不小的退休官员担任编审及顾问,李梦是编辑之一,上有一个执行副主编和主任,与他平起平坐的还有两位编辑及一位美编,下还有两个跑业务拉赞助的主儿,就这么一份每期印刷不过几千份的杂志,恁挤下了这么多人,李梦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李梦是学广告策划的,工作还算对口,只是干起来没劲儿,不是为了在杨母面前假装白领,他才不在乎有没有工作呢。说到底李梦还年轻,没有过多考虑自己的未来。这个年龄段的青年,都是囫囵过日子,李梦也不例外。
李梦搬来住是在杨柳柳回家后的第三个月,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身旁突然没了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朋友们也不常来玩。说到底那群朋友其实也只是杨柳柳的朋友而已,李梦的朋友都远在外地。一同在北京念书的朋友都留在了那座城市,只有李梦为了一个女人不远千里回到了家乡。李梦也曾想过有一天要重返北京,再次杀回回龙观,他在那里住过一阵,那里民风彪悍,多真假艺术家。李梦爱和那些黑车司机胡侃,天文地理,无所不包。那些豪迈的粗口及市井俚语通通影响着李梦,使他觉得生命的无比鲜活。从那时起,李梦对生活的一条准则是,想说啥说啥,想干嘛干嘛,爱谁谁。可自从来到杨柳柳家后,李梦的一切粗俗举止就被判了无期,说话得文质彬彬、怎么说李梦也是个大学生,这点不需杨柳柳提醒,行为嘛就更别提了,忌风风火火,细腻温和才是典范。短短几日李梦就像变了个人,从一个大老爷们儿变成了一个腼腆公子。这多少也让他自己吃惊,怎么说变就变?还挺像那么回事!起初李梦还有些洋洋自得,自我解嘲道,老子也是影帝嘛。直到很多日子过去,李梦才悲哀地发觉他真的变了,被这个环境塑造成了另一个人,连他多年抽烟踢球的习惯也被扭转过来,如今是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不泡吧不上夜店了,下班就回家,回家就看电视,晚上读读小说,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他几乎成了儿时宣传手册中的“五讲四美”少年了。
刚般过来时,李梦还一个人睡客房,那是冬天。客房有台电脑,晚饭后李梦总是钻进房间看电影,偶尔杨柳柳才端一盘水果进来坐一会儿。很多时间她是和母亲在客厅打发的,母女俩都是能守着电视看到凌晨的人,不同的是,杨柳柳在看电视的同时还抱着本上网,和李梦在QQ里卿卿我我。两人共处时显得小心谨慎,几乎有些扭捏,只有在网上李梦的本性才会暴露无疑。一旦杨柳柳禁不住李梦要求,在他房间呆了过长时间,杨母总会在外间制造种种借口,支使杨柳柳干这干那,不是把皮皮关上楼,就是让她来看眼眼下她正看的节目。
只有等夜深人静,柳柳妈睡了,李梦才会踅出那间卧室,往杨柳柳的房间钻。有时把睡在门旁的皮皮弄醒了,它会适时抱怨两句,狺狺之声曾是李梦的梦魇,心都快炸了,只能赶紧抚慰两句。
每次,李梦从杨柳柳房间出来都会有种负罪感,好像这成了件极不道德的事情,愧疚之心通常能持续到下次李梦朝那个房间挺进。
冬天就这样一点点消逝,除了皮皮明显变肥以外,李梦没觉得生活起了什么变化,他是在一天早晨发觉自己就这样来到一个特殊的年份的。
他刚洗漱完,还来不及到厨房喝一杯温水,柳柳妈就把他叫住了,他像平常一样以为她又把什么东西忘在车库了要他去拿,通常那会是一些米油粮一类的东西,自从他入住以来,体力活就自然全归了他,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李梦也乐意去干这些实际上算不上什么的劳动。然而这天早晨,其实已经不早了,因为是礼拜天,所以李梦睡了懒觉,他想杨柳柳肯定也一样,她甚至比他还能睡。他听见柳柳妈唤他的声音,走出厨房,问,阿姨,什么事?
喏,给你们买了本命年的裤子,今天起可要穿,新的一年了。杨母说,我给你买了中号的,我家柳柳最小码,之前没问你们,想你们这些小年轻不懂这个——
李梦接过杨母手中的袋子,一眼瞟见大红的内裤,他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2010年才开始,但还没到虎年啊,差了两个月,牛年没过完嘛。李梦这么想,晚些时候他把这想法告诉了杨柳柳。杨柳柳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我妈买的你穿就行,哪来这么多废话,今年是本命年吧,是就穿啊,我试试大不大——
就这样,李梦莫名其妙提前穿起了本命年内裤,应该说那两条裤子偏小了些。李梦看着瘦,实际因为踢球的缘故,下半身还蛮有肌肉的,晚上柳柳妈问起时,李梦说,合适,正好合适。
春节前,柳芫来电话说,来工地过年吧,过年就别在人家家了,够麻烦的。
李梦说柳柳妈已经让他留下来了。
柳芫一时无话,草草交待两句后挂了电话,李梦还记得母亲说,在别人家机灵点,能干的活儿就帮着干,别像以前在家少爷一样,我看你最好还是搬出来住,住人家家,像什么话!
李梦懒得和母亲争论,他是为了杨柳柳才这么干的,不然以他的个性——说到女友,其实一早柳芫是反对的,她给他们算过所谓的八字,得出的结论是——不合。理由是,你们都属虎,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你们在一起,不干架能干什么?有你苦吃!李梦曾调侃说,那什么样儿的才适合我?母亲说,羊和兔都适合你。李梦说,羊入虎口啊!柳芫说,这就对了,你不找个脾气顺的,难不成还找个母夜叉回来?李梦辩解说,谁说杨柳柳是母夜叉啦,她有时候脾气是坏,但那是被惯的,现在谁没这脾气啊,像你们这种女人已经绝种了,你信不信?
信个屁。柳芫说,我还不信找不到几个脾气好的?
要找你找,我可没精力,李梦说,找到你和她结婚算了。
这通话是在柳芫的笑声中结束的,不多久,李梦也就忘了,母亲后来没再提起,直到红内裤的出现,才把李梦的回忆勾了起来。有天晚上,李梦在无聊中还细细琢磨过此事,他不得不承认母亲对杨柳柳的判断是高屋建瓴的,杨柳柳确实有那么一股劲儿,拧不过来,这和李梦一样,认准的事儿,谁也甭想扭转,但比较起来,杨柳柳似乎更为果断,李梦觉得自己反而弱了一些。很多事上,都是他在迁就对方。他也想过这也许就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吧,天经地义,但又一想,不对,感情是双方的事情,每次李梦都落败,好像显得杨柳柳有点没意思,不近人情。想到这里,李梦脑海就自动浮现出电影或小说中温柔贤淑的女主人公来,不论谁,只要带着那么一丁点柔情,李梦就会被不自觉地吸引。他越来越肯定杨柳柳缺少某些女性的性格,这难道是她妈遗传的?但为什么此前他却被杨柳柳吸引了呢,是她的外表吗?李梦不否认这一点,杨柳柳整体来说是个美女,但俗话说,美女不能当饭吃。这一点李梦也是深有感触。此刻他多么想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孩儿啊,哪怕她长得并不漂亮,哪怕只有杨柳柳三分之一呢。
虽然这么想,但白天在面对杨柳柳和杨母时,李梦又变回了从前那个人,一切举止都符合一个正派青年的模样,而整个春天就在他成为模范青年中渡过了。李梦后来回想这个春天发没发生什么让人能记起来的事情,可是没有,关于本命年的春天,李梦唯一的印象就是一只在小区内夜夜叫春的猫与愈发健壮的皮皮,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比起在几场春雨中匆匆过去的春天,夏天在这个城市盘踞良久,独裁者一样严酷统治着城里的居民。这个夏天,李梦越发没心思工作。主任某天让他顶着烈日去花鸟市场一家手工剪纸店采访,早上他已经去过并拍过照了,只等着文字排版。
李梦想,早上去怎么不叫上我,一块就弄了,非要这时候喊出门。想到这里李梦一百个不愿意,花鸟市场远着呢,等他赶回来,都快下班了。
李梦磨蹭着,直到半小时后,主任发现他,咦,你怎么还没走,明天早上要交稿,快去,要不关门了。
李梦只好出了公司,等电梯时,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管他呢,今天哪儿也不去,去朋友新开的桌游店坐坐。至于稿子嘛,用不着采访,网上搜搜,自己编编,凑合就行了。这个下午李梦过得痛快,沉浸在《三国杀》中,瞧手机时才发现下班时间竟到了,他懒得回公司,直接回了杨柳柳家。
黄昏来了,然而气温并未降低,在这座燠热的城市,一天中的二十四小时都是一个样,没有哪个时辰能让你觉得好过一点,人就像住在一个常年不熄火的蒸屉里,白天在底层,夜晚在顶层。
李梦睡的这间屋子没有空调,即使他刚冲完澡,汗还是很快冒了出来,像口泉。电扇在这里不顶用,加之是顶楼的屋子,愈发显得热,吸收了一天热量的楼板此刻正徐徐散发余温,李梦切身感受到阳光被吸收又释放后的热度,像放电影时打在银屏上的光,清晰有形。
坚持了几天,李梦受不了了,睡眠骤减,大清早看去就是蔫蔫的,像朵标本。好几天了,杨柳柳才粗心地问,怎么,晚上睡不好,电扇不管用?
就是满屋子电扇也没有凉气。李梦抱怨说。
那你来我屋睡好了,我开空调的。杨柳柳说。
来你屋?不——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管那么多干嘛,本来就热嘛,皮皮都吹空调,你还不能吹呵。
也是。李梦说。但你妈——
管她做什么?她又不在客房装空调,别管她了,有什么?杨柳柳满不在乎地讲。
杨柳柳这么一说,李梦心里就凉爽多了,像躺在了冰床上,那惬意,甭提了。
当晚,李梦就试验了一把,当然他还不敢明火执仗地住进杨柳柳的闺房,他是在杨母进屋并把皮皮也带进卧室后才行动的,抱着枕头,急不可耐地钻进了杨柳柳那间室温控制在二十五度的房间。躺在如冰窟般的屋子,李梦舒了一口气,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然而第二天一早,李梦却从梦中惊悸过来,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胳膊还被杨柳柳的脖子枕着,此刻正一阵阵地发麻,另一方面来自心理干扰。他想起这可是杨柳柳的房间,而他却光明正大地睡在这里,杨母知道会怎样?简直是大逆不道嘛。李梦醒了就睡不着了,杨柳柳转了个身,说,还早呢,再睡会儿呗。
李梦细听门外的声响,杨母已经醒了,其实她的作息很规律,无论多晚睡,早晨都是第一个起来的,去楼上喂鸟浇花搞卫生。然而今天她却一直在楼下,听响动是在拖地并伴有呵斥皮皮的声音。李梦想,这可怎么办,她要是进来可就坏了,但他也不敢就这样出去,非被逮个正着不可。
李梦焦急地呆在屋内,像一只还未习惯鸟笼的鸟,急欲挣脱。甚至有一刻他的耳朵都贴到门背后了,只要杨母的声音消失或有迹象表明她进了自己屋或出了门再不然上楼去了,李梦就有机会冲出去了。
但是没有,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杨母会离开客厅及一切能观察到杨柳柳房门的地方。她是不是已打开了隔壁的门,发现自己不在屋内了?李梦这么想,但立即否定了这一点,杨母绝不会在他没有走出房门前冒然去开门,屋里没有她需要的物品,只有打扫卫生时,她才进去一下,平时这间屋子已经划给了李梦使用,像割的一块地,任由他处置。这么一考量,李梦觉得事情还不算太糟。只需杨母一离开,他就自由了。
可杨母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听动静她正在茶几上用搅拌机打什么东西,水果或者黄豆。杨母的一大爱好就是跟着电视学做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什么绿豆冬瓜汁儿啦开胃健脾汤啦四季水果沙拉啦等等不一而足。李梦不止一次硬着头皮尝过那些味道怪异原材料不明的所谓绿色食品。在这一点上,他庆幸杨柳柳不是一个热衷者,不然他无法想象以后她每天给自己弄一碗或绿或红或五颜六色的浓汁,然后还无限期待地等他喝下,并热切地询问,觉得怎么样?
他看了一眼还在薄毯之下的杨柳柳及她暴露在外的细腿,恨自己没能坚持,在此刻的回忆中隔壁房间的湿热也不是那么恐怖令人难以忍受了,相比之下,他宁愿此刻正在遭受夜晚最后一次热浪袭击也不愿呆在这个凉意沁人的房间。他瞧了眼手机,闹钟还未响,离往常起床还有四十多分钟,现在他把希望都寄托在时间之上了,如果那时他还不能顺利脱身,那么公司的早会就泡汤了。
半小时过去了,李梦依然被困在这间贴有粉红加青色壁纸的房间,而杨柳柳依然没有起床的打算,他都拍了好几次她的腿和脸了,每次都遭来杨柳柳的白眼,她说,你洗脸去啊,不上班啊,别烦我了,我还要睡会儿。
李梦这才喃喃地说,我怎么好出去,你妈在外面。
在她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干你的,还怕她吃了你啊,反正早晚要知道的。杨柳柳说完把被子一提,盖过头顶,不再搭理李梦了。李梦有种被逼上绝路的感觉。真是进退两难了,然而他还在耐心等待,直到闹钟兀自响了起来,这声音立即击碎了所有的幻想。他怎么把这该死的东西给忘了。此刻,铃声大作,早已穿门过户,说不定杨母已经听见啦。李梦手忙脚乱把铃声摁了下去,尴尬地想,完了完了,肯定暴露了。
李梦在铃声下失魂落魄,但反而知耻而后勇,借着那股悔恨的力量一把拧开了门锁,门发出比平时大几倍的声响,门外的新鲜空气与他迎面打了招呼,他没有不安地四处张望,而是自顾自地走进了一墙之隔的自己的屋子,目不斜视抬头挺胸。
事情好像就在这一刻结束,然而整个白天,李梦都是心不在焉的,不时钻出的念头困扰着他,杨母发现他了吗(这是毋庸置疑的)?杨柳柳被她妈请去喝茶聊天了吗(这不无可能)?得出如何处置自己了吧(即刻让其滚蛋)!
这些想法让李梦坐立不安,甚至当主任把他叫到面前指责他的那篇关于剪纸的文章简直是胡说八道时,他也没能恢复正常,面对主任阴险的笑声,李梦一脸呆滞,思想不在现场。
主任说,网上抄的吧,和那家店关系大吗?你去没去,找没找到老板啊!你看你编的这些东西,我要的是宣传不是历史——
李梦这才跑了趟剪纸店,找到了那位老板,胡侃了一通,抽了几支老板递来的“芙蓉王”后,李梦说,行了,差不多了。
操外地口音的老板问,那什么时候见报呢?
李梦说,我们不是报纸是杂志。
老板说,杂志杂志。你看我都出了两千,能不能早点发?一定要有我的照片,跟你们领导说说,有我的就行。
两千?李梦心里嘀咕,主任敲了他两千?够黑的,怪不得说我胡写一通。李梦心里一片澄澈了。本来这样的稿子是不收钱的,纯属凑页数,杂志真正的收入来源于广告和所谓理事单位的赞助。
看来钱无疑进了主任的腰包,这时李梦才不得不佩服起他来,也为眼前一脸老实的男人感到不值,这要卖掉多少剪纸才能凑够这数啊。李梦心里早骂开了,但表面仍一片平静。临走,老板说什么也让他带一幅装裱好的剪纸走,说是交个朋友。李梦推了好几把,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了下来,他真心实意地说,老板,你太客气了。
这可是幅不小的剪纸,题材是黛玉葬花,虽说是剪纸,但黛玉那柔若无骨的身段和忧郁的气质跃然纸上。盯得久了,李梦觉得纸中人越发熟悉,最后竟变成了他自己,李梦揉揉眼,再一瞧,那纸人又变了,变成了杨柳柳。
就在李梦沉浸在纸人的变化多端中时,一阵响亮的喇叭声惊扰了他,一抬头,发现杨母的脸出现在车窗后。等他回头再瞧剪纸时,那纸人果然又变成了杨母的模样。
李梦钻进车里,意外地说,阿姨,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买盆三角梅。杨母说,你不用上班吗,怎么逛起花鸟市场来了?
李梦说,来采访,一家剪纸店。并展示了一下手中的赠品。
杨母斜眼瞟了下纸人,哟,蛮漂亮嘛,怎么,你买的?
李梦说,老板送的。
一路上,李梦心情大好,这显然来源于杨母的态度,从那态度不难看出,她已忽略了今早的事件,仿佛一种默许。李梦想着今晚要不要再去杨柳柳的房间?
夏天似乎就这样过去了,李梦也顺利在杨柳柳的房间驻扎下来,再没挪过窝,而杨母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私下找杨柳柳说,你们还年轻,注意点。
李梦知道杨母的意思,说到这方面其实他还是有信心的,他们的措施还算严密,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有几次——
当李梦沉浸在多少还算愉快的氛围中时,他不知道他的工作已经摇摇欲坠,其实不光他,整个杂志已陷入困境,连连亏损,公司决定裁掉这个部门,当李梦接到通知让他去财务部结算工资时,才明白,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不仅如此,在季节渐向秋天过渡时,杨柳柳的烦恼也跟着出现,她的烦恼就是李梦的烦恼。她告诉他说,我上个月没来,这个月还是没来。
没来什么?
杨柳柳捶了下他,说,该不是怀了吧。
不可能,前五后五呢。
前五后五个屁,纯属胡说八道。
第二天,当李梦还在做一个很实验的梦时,杨柳柳一把将他从梦中揪醒,李梦疼得直揉胳膊,正佯怒,就看见杨柳柳一脸阴沉像是要哭,不禁心头一沉,心想,完了。
杨柳柳说,阳性。见李梦不说话,杨柳柳又说,我不想打,干脆我们要了吧!
你疯啦,你想做妈,我还不想做爹呢。
李梦跟杨柳柳的冷战就从这句话开始,一直持续了三天,直到三天后杨柳柳冷冰冰地对他讲她妈要去北京,让他做导游。
李梦说,你妈要去,报个团不完了,干嘛非让我去啊。
你不是熟悉嘛,知道路,再说旅游团太乱,她就是想带外婆出去走走。
外婆?你外婆也要去?
嗯,我妈明天就去接她,你不正好没上班了嘛,所以——反正你得去。杨柳柳不容分辩地说。
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
去打掉。
滚!
李梦利用这次和杨柳柳恢复外交关系,乘热打铁,当晚就向她灌输了此时要孩子简直是害了“他”或“她”,你看,今年是本命年吧,够倒霉的,房子没得到,工作还丢了,又要带你妈去北京,真是要有多不顺就有多不顺,加上你又意外那个了,挡都挡不住,你说你敢要本命年怀上的孩子,啊,指不定以后多倒霉呢。
放你的狗屁,别把我们的事儿和你倒霉扯上关系,我妈去北京就算倒霉啦?啊!
李梦说,反正今年我够倒霉的,今年还没过完,还不定有什么事儿等着我呢,瞧着吧。
杨柳柳说,呸呸呸,乌鸦嘴,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李梦说,我也想说点好的啊,可我身上就没发生过好事,你倒是说一条看看。
没好事?没好事你怎么睡我屋里来了,我妈一声都没吭?
嚄,这就是好事?那你现在挺着个肚子是怎么回事?
谁挺着肚子了。杨柳柳笑起来,一点都不明显嘛。
李梦见到杨柳柳的笑容就知道工作已被他做得差不多了,于是换了种口气,我答应你,过两年,过两年我们再要,那时候房子也该到手了,我也有了新工作,日子不就——
睡觉前,李梦偷偷用手机发了条微薄,一个艰难的胜利,姑且叫它胜利吧。
外婆来了,这是个有些轻微老年痴呆的老人,这是早年间失去伴侣和独身至今造成的。一见到李梦,就抓过他的手无限柔情地念起来,满满、满满。李梦一脸疑惑,还是杨柳柳对着老人的耳朵大喊,外婆,他不是你的满满,他是我男朋友!随后她朝李梦做了个鬼脸说,她把你当成我小舅啦。
很快,李梦对新来的老人就产生了好感,这是个慈祥的老人,看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仿佛所有人都是她的子女。外婆有糖尿病,且幼时被裹过脚,所以是小脚一双。这也是为什么杨母一定要李梦带队去北京的原因,她对李梦说,你外婆脚不好,走不快,跟团来去匆匆的,怕她跟不上,所以辛苦你一趟。
李梦这才腼腆地回答,没什么的,阿姨。
当外婆终于不把李梦喊成满满时,杨柳柳的手术也在去北京前夕做完了,看着从手术室出来的脸色泛白的杨柳柳,李梦心中升起一朵沉重的阴云,他感到自己的无力,并觉得是本命年才让他如此狼狈并殃及到别人的。现在,李梦把去北京之行的顺利与否看做是今年最大的考验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出差错。
李梦做了周详的计划,提前预定了宾馆,在前门西大街,紧邻地铁和平门的位置,外婆脚不好就尽量少走些路。另外他把一个星期之内的游览项目做了安排,当他埋首在一张自己制定的表格中时,外婆和蔼地望着他,像看不够一样,随后才严肃指出,去北京,要打证明,打了证明才能去北京。
阔别两年,李梦又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就连空气都如此截然不同,李梦在这空气中嗅到往昔岁月的味道。
出了酒店,一头扎进北京的秋天,干燥但透着凉意的风不能与正在南方肆虐的秋老虎同日而语,连杨母也说,都说北京空气不好,我看蛮好嘛,天也这么蓝??????
好几天过去了,大部分著名得不能再著名的景点三人都走过了,在此过程中李梦身兼数职(导游摄影师背包客),忙得不亦乐乎。每当杨母想买点什么特产纪念品之类的东西时,李梦又充当了发言人的角色,他操着荒废但越见熟稔的京片子与商场售货员或小贩讨价还价,只有这时他才能感受到作为一个曾生活在此的人的一点乐趣。
最后一天,中午,一行人打恭王府出来,杨母问,都去得差不多了吧?
李梦说,差不多了,还有半天时间。
再买点东西吧,你以前都去哪里买东西的?
西单。
好,就去那里。
李梦本来想说西单都是年轻人扎堆的地方,王府井倒是更适合头一遭来北京的人,可王府井他们已经去过了。
他们打一辆黑车,司机是个典型的侃爷,在上车前,李梦就经验十足地把价谈妥了,司机说三十。李梦说,这点路,十五。
十五忒少了,你看我这车,倍儿亮,干净啊,怎么也要——
二十,不成拉倒。
得,我不是看您带着老太太——
李梦坐在前排,掏出手机发微薄,却意外得知一个朋友过世的消息,一个和李梦一样大的女孩儿,二十四岁,就是曾发微薄说,“即将告别人生的第二十三个年头,祝自己生日快乐”的那个人。李梦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死于一次心脏手术。李梦和她谈不上熟悉,只是彼此有着共同的朋友。即便如此,女孩儿的死讯还是将李梦镇住了,李梦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词儿来——本命年。
此刻,这个词像箭一样扎进了李梦的心里。
你是北京人?司机开腔了。
你说什么?李梦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说您呐,北京哪儿的?
我不是北京的。
不是?听你说话还真以为你是北京人。
我在这儿住过。
住过?那难怪——
李梦没搭茬了,他还沉浸在那条消息中,可是怎么可能呢,几个月前还好好的一人,说没就没了?是一场意外吗?从代发消息的人的口气来看,应该是场意外,因为此前那位朋友压根儿就没提到过她要去动一次心脏手术还是在本命年。
除了感到世事无常李梦不知此时还能作何感想。杨柳柳见他在线,发来消息,在哪儿呢,明天就回来了吧,总算熬到头了,我一个人伺候它们烦透了,你们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不干啦。
李梦回说,就快回来了,我们在车上,去西单。没等杨柳柳回答,李梦就将手机揣回了兜里。
来旅游吧,你妈看上去真年轻。
什么?
后面那位不是你妈吗?看上去真年轻,还是南方女人保养得好啊!
杨母率先笑了出来,看得出司机的恭维起了效果,可李梦却突然说,不是。
不是?司机愣了一秒。
不是我妈。李梦一字一顿地回答。
车内的空气骤然紧张,可能司机也猜不透这三位到底是什么关系了,索性闭了嘴。李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路无话,好在西单很快就到了,他要付钱却被杨母拦了下来,硬塞给司机一张整的。
后来,李梦能回想起在回程的火车上,杨母对他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她突然沉默了,面无表情,一脸疲乏的样子,像历经了一次长途跋涉。只有外婆仍显得一无所知,胡乱报着去过的景点名,好几个还报错了。
四
北京之行后,李梦从杨柳柳家搬了出来,也没找工作,只是在冬至来临前,参与了一次业主的维权。在售楼部,十几个义愤填膺的业主被一大群民工突然包围起来,李梦知道他们是来讨工资的,看着那一张张有老有少委屈又愤怒的脸,李梦觉得自己与他们毫无分别。
后来,他忘了那群民工是怎样仓皇而逃的了,不是他善忘,而是不愿回想那过于悲惨的镜头。镜头中,一群戴线手套手持钢管的家伙开始冲散人群,追打起毫无防备手无寸铁的讨薪者。
李梦裹挟在他们中间,可脚下一疼,像踩上枚钉子,步伐一慢,一根钢管就砸在了他的肩头,闷的一声,李梦栽倒,那伤腿把他给害了,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十二年前,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