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又一次改变了陆滨的生活,更重要的,改变了他对生活的想法。他抵达的境界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有时感觉不幸,生存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之间;有时又感觉幸运,体验到了两种文化中的精华。
陆滨联系的第一家公司就是永久电业。当初永久电业因为现代公司的倒闭,遭受了不小的经济损失,险些一蹶不振。他希望开始新一轮的合作,“第二次握手”。对方的老板听了,很是开心。生意场变化多端,在转瞬间朋友可以变成敌人,敌人也可以变成朋友。
苏菲打电话求陆滨帮她再看两个星期小狗,因为她要带琼回中国去寻根。他高兴地答应了。苏菲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也恢复了从前的魅力。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喜事。
苏菲和琼沿着当年苏菲收养琼的路线,坐了飞机换火车,下了火车再转汽车,终于找到了琼出生的W市。琼一路上历经“文化休克”,城市里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街上的人山人海,各种汽车的鸣笛声,震动着她年轻的神经。她一路上皱着眉头问了苏菲很多问题,关于她的生身父母,关于苏菲收养她的经过。她们终于站在了城市里一条无名的小河旁,筋疲力尽地坐下来,给寻觅之途画了一个句点。琼的眉头似乎舒展了,她望着眼前不无混浊的河水,低声对苏菲说:“谢谢你。妈妈!”苏菲答道:“我不需要你的感恩,只希望你发现你自己。每个孩子都要先发现她是从哪儿来的,然后就能决定到哪里去。”
半年后,从监狱里传来了道格拉斯的消息。他因为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将在社区做半年义工。他赢得了第二次机会。他出狱那天,陆滨受苏菲的委托,去监狱接了他,但没有送他回家,而是把他送进了她事先替他租下的公寓。
公寓狭小,光线昏暗。道格拉斯跌坐到式样老旧的沙发上,嘟囔道:“她不可以这样待我……她不可以这样待我,这里比监狱好不了多少……”陆滨拉开窗帘,从窗口看到了一个巴掌大的街心花园,安慰道:“这里风景还不错。”道格拉斯毫无看风景的心情,“我从来没住过这样的鬼地方!全世界的人都瞧不起我,把我看成是失败者,可苏菲……我的苏菲……”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她总得让我看看琼吧?”
“今天琼在学校里有演出,苏菲不想影响她的情绪,明天就安排你看她。”陆滨解释说。看着他一脸牙痛般的表情,陆滨动了恻隐之心。虽然他们的共同事业曾被道格拉斯毁于一旦,但生活仍在继续。陆滨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我请你去吃汉堡!城中心有一家新开的餐馆,那里的汉堡全城最佳!还有新鲜扎啤!”道格拉斯抬头看了看陆滨,露出一丝微笑:“哥们儿,你太了解我了!我想啤酒超过了想女人!”
陆滨也笑了。人真是奇妙的动物,总能找到自我疗伤的办法……
好莱坞偏爱“重整旗鼓”的故事,媒体也偏爱。道格拉斯接连接受了各种媒体的采访,一时间炙手可热。在荧屏上,留起胡须的他一脸忏悔的成熟。他回首在冰球场上驰骋、为祖国增光的往事,娓娓道来。他似乎伸出了一只魔手,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满屋的灯,让人霎时置身于他昔日的辉煌之下。尤其在谈到自己的家庭时,他眼里闪动盈盈泪光。陆滨盯着银屏上的道格拉斯,有点哭笑不得。难道他在监狱里受到了高人指点?是他的公关团队替他打了草稿?还是他真心悔过,下定决心洗心革面?公众人物永远让人猜不透。
道格拉斯使金发的“师奶主持”大发恻隐之心。恻隐之心有时像感冒病毒,是会传染的。“师奶主持”把自己的恻隐传染给了一班师奶观众。宽恕,原本就是《圣经》精神,此时不宽恕,还待何时?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况还是金发浪子。他当年的几个铁杆球迷,立即注册了一个博客支持他,随后又在Facebook(脸谱)和Twitter(推特)上力挺,一夜之间他的人气大涨。人们开始赞美他,好像他不是刚刚走出监狱,而是到月球探险之后荣归人间。
苏菲从中国回来后,完成了她的第二本书《我收养了一个中国女儿》。出版商很快推出这本书,还为她在参考图书馆举行新书发布会。这与苏菲出版第一本书《罗杰的中国岁月》时相隔了十五年。苏菲邀请了许多朋友出席,陆滨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同一人物、同一地点,中间隔了十五年的时光。当陆滨再次坐进二楼会议室时,恍然若梦。苏菲全面减肥,竟然比从前还苗条了些。她把长发剪短,少了烦恼,多了灵慧。她依然平易,并没有因为成功而摆出高不可攀的姿态。而琼,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长发飘飘,像精工织出的中国绸缎。
道格拉斯悄悄地走进来。他把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尽量不引起众人的注意。苏菲立即变了脸色,讲话的声调有些抖。陆滨向他招招手,他立即获救般走过来,坐到了他旁边的座位上。道格拉斯望着台上神采飞扬的苏菲,低声对陆滨说:“我当年怎么那么蠢?家里有牛排,却到外面贪吃热狗……”陆滨知道他指的是外遇,况且他贪吃了不只一条“热狗”,摇摇头,“女人有时骂男人是猪,要说也不算太过分。”
新书发布会之后,众人涌到台前和苏菲交流。道格拉斯像被粘在了座位上,一脸痛苦,纹丝不动。“你还等什么?”陆滨也动了恻隐之心,全是被那些师奶观众害的。“我……对不起你们……”道格拉斯嘟囔道。这句迟来的道歉,对于陆滨,如一片树叶落到初冬结冰的大湖上,引不起多大声息。
听众散尽后,琼拉着苏菲的手向道格拉斯走过来。琼撒开苏菲的手,拥抱了道格拉斯。他显然有些动容,轻抚着女儿的长发。苏菲说:“没想到你会来。”道格拉斯不无甜蜜地说:“这是你生活中的重要时刻,我怎么会错过呢?”陆滨识趣地站起身:“苏菲,祝贺你!你们谈,我先走了。”苏菲竟平静地说:“我们一起走。”
道格拉斯看了一眼苏菲,揣度她的情绪,但她已拉起琼,转身离开,似乎轻而易举地忽略了家庭团聚的百感交集。他愣住了,脸上突然露出孩子般的无助。陆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被惊醒似的,挪动了脚步。
苏菲对是否继续维持与道格拉斯的婚姻,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爱情像葡萄,汁液清甜,而婚姻有时像用错了发酵配方的葡萄酒,年深日久,味道非但不醇香,反倒酸腐,可又绝无可能退回到葡萄的原味。不只婚姻,生命的弥足珍贵性岂不是它的无可挽回?
过了没几天,苏菲约陆滨一起去Stratford(斯特拉特福城)看戏。斯特拉特福城以莎士比亚的故乡英国斯特拉特福镇命名,从上世纪50年代起就开始连年举办莎士比亚戏剧节。几十年来,在那里上演了世界戏剧史上多位剧作家的名作,包括莎士比亚、莫里哀、贝克特、布莱希特、契诃夫、易卜生、尤金·奥尼尔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也与英国斯特拉特福镇中的小河同名:埃文河。
他们看了下午场的莎剧《奥赛罗》。散场后,两人来到剧场对面的埃文河边,在长椅上坐下来。河对面是莎士比亚公园,从公园的音响里传出肖邦的音乐,给原本人文的氛围又点染了怀旧的感伤。陆滨不得不感叹,苏菲总能找到这种小资情调的地点。河水清净,平缓地流淌,十几只天鹅悠然地漂游,在水面上划起涟漪。一只小天鹅游到了陆滨和苏菲脚边,伸直了美丽的长颈,像期待他们的爱抚。
“这只小天鹅想引起我们的注意!”陆滨说。
“何况女人呢?”苏菲叹了口气,语气也悲凉起来,“女人希望被关注。没有关注,就谈不上幸福。”
“男人其实也一样。”陆滨不得不为自己的同性辩护。
“说来说去,都是现实的错。你看莎士比亚,早年写喜剧,后来却不停地写悲剧,从浪漫转向了现实,因为现实逼得他不得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