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的一年里,他又两次赴京,解除了他与卓悦之间的雇佣关系,确立了婚姻关系。他们的婚姻并没有得到理查父母的祝福,但也没有遭到他们的反对。卓悦移民到多伦多后,他带她见了他的父母。他没说“拜见”,还嘱咐卓悦不必有任何压力,他的父母的评判左右不了他的意志。他虽然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但并不意味着必须继承父亲的思想。那些在中国根深蒂固的客套,到了加拿大就变得多余了。他看得出,卓悦对他的态度不无感激。理查父母是礼貌的,但对卓悦保持着距离。在那个年代,从社会主义国家来的女子,多多少少还是让人提防。
理查夫妇在多伦多的卷心菜城买了房子,和写《英国病人》的作家迈克尔·翁达杰的家只隔了一条街。卓悦一时间如坠梦中。她喜欢迈克尔,因为他的作品在严峻的现实中潜藏着诗意的浪漫,那难道不就是她的生活写照吗?理查没有料到,半路出家的卓悦竟然悟出了艺术品买卖的门道。她对待艺术品的态度几乎和他一样冷静。要不是因为肤色迥异,他简直觉得他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人!但她比他更善于讨价还价,有时令他联想到在农民菜市场为几毛钱争执的女人,甚至为她脸红起来。每次讨价还价结束后,她几乎总是说同一句话:“价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胜利感!”
在他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那天,他开车载她到安省小城的葡萄园品酒。他们坐在野餐桌的两旁,慢慢地品着冰酒。他和她第一次谈起了传宗接代的话题。他如履薄冰,唯恐一句不妥,便把他们经营的温馨婚姻断送到冰窟里。他不想生养后代,原因十分简单,抚养后代需要付出太多额外劳动,何况世界人口爆炸,不需他再来做出奉献。不料她竟如释重负地微笑了,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我真高兴嫁给了你!”
“你不担心周围人说你的闲话吗?”理查小心翼翼地问,“很多人会说没有孩子的女人不完整……”
卓悦耸了耸肩膀:“我一出生就不完整,没有孩子也不完整,负乘负等于正……”
他佩服她的勇气。要知道,作为中国女人特立独行,总是艰难的,但他没有想到,她不但比其他女人更有勇气,也更有野心,居然想染指价值连城的名画……
卓悦渐渐平静了些。她走出办公室,隔着画廊的玻璃窗看到了理查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理查虽说没有含着银匙出生,但自小衣食无忧,从没有存钱的习惯。每月赚的钱付掉了画廊的账单、房屋贷款、日常生活的账单……所剩无几。偶尔多赚一笔,他也会迫不及待地想出消费的花样,大到坐豪华游轮在加勒比海上旅行,小到买一双意大利手工制作的皮鞋。只有挨过饿的人,穷怕的人,才有忧患意识,理查不会有。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这是他的口号。他的近乎天真的乐观有时让卓悦很无奈。像许多跨族裔的夫妇一样,他们的精神世界存在明显的差别。她在缺衣少食的环境中长大,在很多年里,她的生活目标是在喧嚣的人群中幸存,而理查的目标是在山清水秀的环境中发展甚至享受。
卓悦的家庭并不显赫,非但不显赫,还不完整,因为缺少亲生父亲;非但缺少,她还从未见过她的父亲。她是一个私生女。父亲就像森林上空一片巨大的黑云,笼罩着她和母亲的生活。她的母亲未婚先孕,在上世纪60年代是巨大的耻辱。在她出生前,母亲嫁给了她的继父,发电厂的一位工人,她随继父姓了卓。继父的前妻病死,留下了五岁的女儿卓霞,急于找个女人照顾饮食。继父身高马大,在厂里是劳动模范,但回到家里就摇身变成了暴君。他一不顺心就打卓悦的母亲,有时候一巴掌会把她打到墙角去,还在她白润的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掌印。每到这时,卓霞就会大声哭起来,躲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而卓悦会走出门去,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咬牙发抖,但并不流泪。在她九岁那年,母亲有一天上街买菜,不小心跌倒了,一辆马车奔过来,一匹马的四蹄结结实实地踏在了她娇小的身体上……从此,在无数场噩梦中,小卓悦被马蹄践踏,母亲的伤成了她永远的痛……她被好心的舅舅接回了南方的小城,但舅妈对她的态度,像北方二月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寄居的生活让她学会了独立,也习惯了孤独。
几年后,卓悦考上了中原大学的新闻系。到了放寒假的时候,她从不回舅舅家。春节期间,整幢宿舍楼只剩下了几个女生。宿舍楼被停了暖气,房间里冷极了。她把室友的被子压在自己的身上,仍然不停地发抖。大三那年的寒假,她仍是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初五早晨,她又做了葬身马蹄之下的噩梦,突然被敲门声惊醒。她穿着睡衣开了门,门口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陆滨。原来他坐夜里的火车提前返校了。她扑进了他的怀里……多年后,她仍然清楚地记得她的棉布睡衣是乳白的,上面的紫百合花在那个寒冷的早晨朵朵绽放……她承认她偶尔怀念陆滨,但她说不清楚怀念的是他本人,还是在孤独的日子里骤然的无条件的绽放的自己……陆滨搬开了她床上的层层被子,脱下全身的衣服,用他年轻火热的身体温暖她。她把脸藏在他的肩头,偷偷啜泣。她终于可以向这个阳光男孩交付她的孤独。从初五到开学的那二十几天里,成了他们的蜜月。蜜月一直延续,直到毕业时,陆滨断然决定与邱霜共同赴京,把卓悦抛回到了冰冷的世界……在卓悦的梦想中,南方小城从不是她的归宿,但她是从那里考进中原大学的,根据国家“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毕业分配原则,她被分回到小城的一家报社当记者。她没有告诉任何同学她的车次,而是一个人提着行李离开了校园。她坐在火车上,在心里点燃了一把火,把她住过四年的上铺,室友的被子,整间宿舍,甚至整幢宿舍楼一并丢入火里,烧光、烧尽……
卓悦在考入北京某大学的研究生后,见到了已为邱霜丈夫的陆滨。她笑吟吟的,但她心里的那片灰烬并没有重燃。有人说女人心中有一杆秤,能称出感情的分量,卓悦发现那是一句蠢话。她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几斤几两,该往何处安放,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是把陆滨从邱霜的手里抢回来,还是进入他们的生活,让邱霜永远活得不痛快?当陆滨说邱霜要求他和她彻底断绝来往,并以他的前途相威胁时,她反倒释然了。她意识到她在南方小城苦读,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靠近了他,其实是为了更远地离开他。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她交了一个男朋友。那人是机关干部,和陆滨恰恰相反,对事业不太热衷,但对她知冷知热。她后来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女人经常犯的错误,即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在爱情中,即使一个极端是地狱,另一个极端并不等于天堂。结果可想而知。不久,她又约会过几位男士,不是她挑剔对方,就是对方挑剔她。感情果真可以被放到秤上称量,结果无一不让她意兴阑珊,直到她遇到了理查。她没有遵循传统,嫁一个中国男人,可传统是什么呢?传统不过给人一种对持久性的幻觉。传统的,未必是合理的。她想过和其他中国女人不一样的生活,但她和绝大多数中国女人一样,是务实的。她认为女人必须先务实后务虚。如果女人在务实之前务虚,那就只有头破血流的份儿。她清楚自己没有嫁给一个银行账号,但理查给了她一个新的起点。他拿出了许多耐心,纠正她的英语发音,给她讲解加拿大的文化背景、市井传说。她从生涩走向了成熟,但他并不邀功,只一再夸她天性聪颖,是被时光雕琢的。
理查很少有提防心,但他几乎没被欺骗过。近朱者赤。久而久之,卓悦居然开始轻信别人了。夫妇俩被健立蒙骗的事件,被他们称为“汤姆·唐穆森事件”,几乎是卓悦半生中最感耻辱的一页。尽管她嘴上不说,心里清楚,他们已经无法维持平稳的中产阶级的生活了。她把健立骂过了,可谓骂他千遍也不厌倦。这个事件颠覆了理查对人心的信任,让她深感惭愧。她责怪自己在小河沟里翻船。可恨的是丽贝卡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一个中介角色,而最可恨的是她竟然放过了她。
她一直认为在男女之间常有莫名的感情,但没料到这可能发生在世间任何两个人之间。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丽贝卡产生一种近似母爱的感情。她没当过母亲,但注视过自己的母亲承担这样的角色。说承担,其实太轻松了些,事实上是分分秒秒为女儿忍辱负重……卓霞在她上大学后联系过她,但她拒绝去W市看望。她在出国后和继父和卓霞几乎断绝了联系,直到卓霞在网上找到她。当她发现丽贝卡伙同健立欺骗她时,她十分气愤。丽贝卡痛哭流涕,神情酷似少女时代的卓霞。卓霞生性软弱,并没有在父亲的暴力下保护过卓悦,但对她不乏温情。卓悦记得她七、八岁那年,在夏季里的一天,卓霞带自己去公园,买了门票后口袋里只剩下了5分钱。两人口渴了,卓霞就用仅有的5分钱给卓悦买了一枝冰棒。卓悦很快就把冰棒吃完了。当她抬起头满意地看姐姐时,才注意到姐姐焦渴的嘴唇……因为多年前的那支冰棒,卓悦原谅了丽贝卡。
更让卓悦失望的是陆滨。他居然选择了站在欧文家族一边,忘记了她在寻找《桃花潭水》的过程中对他的指引,更完全忽视了他们之间的旧情!
日落画廊缺少流动资金,进不来新货,旧货无人问津,生意一蹶不振,甚至低落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卓悦拿出了惨淡经营的勇气。她不得不辞退一位员工,自己每天坚持工作到关门的时间。理查承认她是他可以依靠的“岩石”。他说得充满敬意。他不畏惧坚强的女人,反倒敬佩。她的坚强是一种性感。她飞回到中国几次,用低价收购了几位新生代寂寞画家的作品,摆到了画廊里,不料竟招来了顾客。画的内容大多是江南小镇,木屋临水,屋是灰的,水也是灰的;还有的是小镇女子的肖像,女子梳油黑的长辫子,穿蓝底白花的偏襟夹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总之都很原始,很东方。这就是卖点。
她每晚离开画廊,常沿着布洛尔大街走回家。街灯是柔和的,街上的行人慢慢地消失。任何一件艺术品、一段音乐、一部小说,都无法与一座城市相比。多伦多这座城市拥有难以言状的魔力,这种魔力似乎附在了她的身上,总能给她勇气……
§§§第二部分:副部主题
小留学生手记(3)
俄国民歌《田野上的小白桦》的旋律流淌出来。在人们的想象中小白桦生机勃勃,骄傲地伸展枝叶,迎接命运风雨的挑战……音响略显粗重,却凝聚着狂放的力量,与主人公内心的搏斗交相呼应。风停雨歇,亭亭玉立的小白桦树抖落了水珠,小号奏出主人公轰鸣般的命运主题,节日的人群又喧哗起来,从弦乐器上掠过飞快的乐句。
——柴可夫斯基《f小调第四交响曲》
我简直不能相信北北会选择自杀!我以为我了解他,其实我对他一无所知。一无所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急切地想了解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他被抢救过来后,给我发了一封四字短信:“自杀未遂”。我读了,头发都立了起来,既恐惧又伤心。他居然对我一点儿都不留恋。转念想想,他不留恋人世,而我如人世中的一粒沙,被他忽视也理所当然。我以前骂他是疯子他还不服气,不疯的人会企图自杀吗?
我到他爸爸家去看他。他坐在阳台的一把藤椅上,腿上围着一床毯子。那毯子一看就是“中国制造”,大红的底色,缀着大朵的牡丹,把他的脸色衬得苍白如纸。从阳台上能看到的是一幢丑丑的公寓楼。
你活腻了?我坐到他对面的藤椅上,问。我不会给他同情。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居然有同情,倒好像刚从地狱逃回来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他说,丽贝卡,很多事情你不懂。
我不懂?你不会努力一下,让我懂?
这对你不公平。跟我在一起,是一场要打一辈子的战役。这一次自杀不成,我可能还会try(尝试)。我不是胆小鬼,但我骨子里有绝望病毒。他表情严肃,眼神悲凉。
我很想扑过去,扯开他腿上的大红毯子,捧起他清秀的脸狂吻,像世间所有痴情不渝的女子那样,发誓要打这场爱情战役,和他骨子里的绝望搏斗,用热情温暖他,直到天老地荒……但我纹丝不动,像被人钉在了椅子上。
沉默。沉默如铁。
一只小松鼠“刺溜”一声跳到我和北北之间,打破了寂静。它兴奋地叼起地上的一粒瓜子,却惊喜地发现了另一粒。它把第一粒塞到左腮帮里,叼起了第二粒。我和北北注视着它的一举一动,不敢出声,怕惊扰它忙碌收获的喜悦。它正准备离开,又撞到了第三粒。天哪!这简直是盛大的日子!我猜它会把这几粒果子储存到圣诞节。它果断地把第二粒塞进右腮帮,索性用门牙叼起了第三粒。我和北北同时微笑了。因为微笑,北北的脸上出现了红润。这个贪吃的小松鼠!它开心地跑掉了。
活着其实很好。我用我的眼神告诉北北。
北北脸上的红润渐渐褪去。他垂下了眼帘,不敢或不愿正视我。
我突然怜悯自己。小松鼠有所收获,而我两手空空。我妈把全部赌注都下到了我身上,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见她,因此我不能承担拯救北北的责任。我站起了身,再没有勇气停留。
我离开时,北北冲着我的背影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句话:丽贝卡,你多保重。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警察从休伦湖中打捞上一具尸体。播音员对死者的描述和健立很相似,吓了我一跳。我不想打扰北北,就打电话给他的爸爸陆滨。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看了电视没有,他说他现在根本不看电视。电视上的负面新闻让他对生活绝望。我只好把看到的尸体描述了一番。他轻笑了一声。你居然替健立担心?健立从加拿大潜入美国,日子过得滋润呢。健立给自己做了一本美国护照,完全可以乱真,号称“他最伟大的作品”。过了几天,警长在电视上宣布调查结果,死者不是健立。我承认自己瞎担心。从此我把这世界上的人分成两类,一类人总找麻烦,但永远有办法脱身;还有一类人只求清静,却经常被麻烦缠身。健立属于前一类,我属于后一类。
期末考试的结果出来了,我有两门课不及格!那两门课是经济法和国际贸易。
第二天我到超级市场打工,心乱如麻。晚上结账时钱机里少了100元。经理并没有当面训斥我,转过头却用广东话对另一个收银员说,丽贝卡是个废物。他以为我听不懂广东话,其实我偷学了不少,完全听懂了。我一气之下就辞职了,炒了他的鱿鱼。他瞧不起我,我还懒得再看他那张胖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