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悦把短发留长,在温婉中添了大气。她身穿乳白全毛大衣。在多伦多的严冬,脏雪满地,敢穿浅色大衣的女人显然属出入驾车一族。待身边的男人殷勤地帮她脱下大衣,她露出了光洁的脖颈,樱桃红色的小礼服,和小礼服下两截同样光洁的小腿。她向男人道谢,露出动人的微笑。
陆滨像被人点中穴位,僵立不动。邱霜捕捉到他的眼里复杂万分的波光,几乎崩溃。她似乎看到卓悦仅伸出一只小手,就把她的生活撕开一个裂口。她开始在心里骂娘。朋友来了,又离开,敌人却永远停留在她的生活中。
卓悦似乎享受这意外的老同学聚会,大方地介绍道:“这是我的丈夫理查,这是我大学时的老同学:滨、霜!”理查和陆滨、邱霜一一握手,“老同学?!太好了!”对比许多加拿大白人,理查稍显纤瘦,但褐发碧眼,算得上一表人才。陆滨嘴上问候着,应酬着,神情却变成了一幅年深日久的老地图,复杂、模糊。邱霜勉强藏着一脸的愠怒,像一只被老鼠戏耍得疲惫的猫。
在拍卖会中,陆滨夫妇得知理查子继父业,是多伦多著名的艺术品商。理查以10万加元的价格拍下一幅当代抽象派油画。“10万加元!”听到这个价格,陆滨几乎跳起来。那幅画和成千上万抽象派作品一样,表现的是莫名其妙的东西,用色虽有些特别,但风格诡异,不足以惊艳。另外一件拍卖品也引得众人竞拍:前冰球明星道格拉斯的冰球鞋,最后由一位退休的体育记者以一万加元赢得。“一双臭气熏天的旧冰鞋!”陆滨暗想,难怪道格拉斯如此倨傲。
拍卖会结束,卓悦随理查飘然离去。
陆滨和邱霜乘地铁回家。车厢里的乘客寥寥,满地都是被丢弃的当日报纸。夫妻俩并排坐着,想着各自的心事。“看到卓悦,心情很复杂,是不是?”邱霜终于忍不住,幽幽地问,她似乎生有第六感官,总能在卓悦出现在陆滨的思绪中时捕捉到她。
“有什么好复杂的,她是她,我是我……”陆滨瓮声瓮气。
“男人,只要一谈到旧情人就言不由衷。”
“女人,只要一谈到情敌就失掉逻辑。”陆滨反唇相讥。
“什么样的中国女人找白人当丈夫?”邱霜从鼻子“哼”了一声,“剩女!中国男人不稀罕的女人!瞧她那副在中国人面前趾高气扬的样子!她以为她和老外睡觉,就改了中国血统了吗?”
“你不要这么刻薄,好不好?”陆滨说,随即后悔起来,他怎么就不可以闭嘴?他望着车窗外的黑暗,眼神空洞起来,没有歉意,只有厌倦的空洞。他照例在心里替卓悦抱不平。卓悦还不至于找不到一个中国男人,但她有一个致命弱点:独立。许多中国男人见到独立的女人不免胆战心惊。况且他们还有一个爱小情结,五十八岁的要找三十八岁的,三十八岁的要找十八岁的。她自然不甘心委身比自己年长很多的男人,所以找一个同龄白人,也算弃暗投明。
邱霜竟出乎预料地沉默了。在这种时刻,沉默是可怕的。她突然后悔搬到多伦多。只要卓悦还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她就不可能安宁。世界这么大,她和陆滨为什么偏偏转回到卓悦的磁场里?如果不是命运弄人,那就是她注定了永远要为争夺陆滨作战。
邱霜到大多伦多地区的几家中文报社求职。这些报社没有空缺,即使有,也不会考虑不会讲广东话的她。她在短时间内就断绝了涉足新闻界的念头。她在市中心一家卖三维治的餐馆里找了份工,从下午五点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很快就把三维治做得有模有样。两个星期后,她带回家在加拿大赚到的平生第一张工钱支票。
拍卖会后,陆滨协助安迪做一些收尾工作。安迪要给所有出席拍卖会的人发感谢信。给几百人发信是很麻烦的事情。陆滨建议把参会人的地址制成一个文件,用MailMerge,所有的地址签就自动生成了。安迪说:“我是电脑盲,你要能帮我就太好了。”陆滨在大学里第二学位学的是电脑,做几个文件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果然在几个小时内就把安迪准备做几天的工作完成了。
安迪被提升为主任,开始筹备新工作,那就是利用拍卖会的收入,安排一百个精神病人接受治疗。他向董事会申请预算,招聘一个懂电脑的人,并推荐了陆滨。两个星期后,董事会批准了安迪的计划。陆滨在做了六个月的义工后,终于成为安河精神健康中心的全职员工,年薪29000加元。
陆滨回到家,向邱霜报告这个好消息。邱霜的脸上露出笑容,“这六个月的义工,没白当。”
“我还练了口语呢!安迪夸我有进步呢。”他松了一口气。终于又恢复了家庭经济支柱的地位。
邱霜说:“我们要从头做起,过几年,也能过上舒服日子,超过卓悦!”
女人为什么忍不住要把超过另一个女人当作人生动力?这让陆滨永远迷惑。
一年后,加拿大政府缩减对不盈利组织的拨款,陆滨在健康中心的职位被取消了。他求职无门,最后还是安迪向女婿道格拉斯求情,安排他进入现代建筑公司当油漆工。不久,陆滨发现市场对建筑管理人员的需求不断增长,就报名到乔治·布朗学院学建筑管理。他即使做不好其他事情,书总可以读得好。他利用两年的业余时间学完了全部课程,拿到了结业证书。在这期间他认识了许多同行,又积累了许多实践经验,当起了工地协调员。不久,他被道格拉斯提拔为项目经理,后来又被遴选为生意伙伴。
得意时,日子不是在走,而是在跑。陆滨和邱霜在奔跑中完成家庭生活的巨大改变。在富人区买一幢三层楼的房子、换一辆转换型的BMW车,把北北转到昂贵的私立学校,给邱霜买平生的第一只钻戒……他们学习着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兴奋,又有些战战兢兢。他不得不承认,道格拉斯所信奉的消费文化极具侵略性,在不知不觉间,侵入了他的头脑,并逐渐占据统治地位。
道格拉斯曾问起陆滨的业余爱好,陆滨回答“篮球”,他仰面大笑,说那是“黑人即穷人的运动”,陆滨有些恼,抗议他的种族歧视。按道格拉斯的观点,在北美一半的生意都是在高尔夫球场谈成的,一个不会打高尔夫的生意人简直是“瘸腿人”!再说在柔软碧翠的草地上挥舞球杆,沐浴夏日阳光,是怎样的人生享受啊。在他的游说下,陆滨申请了绅士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证,花了4万加元。
陆滨带邱霜来到高尔夫用品专售店,给自己置下了全套行头:球杆、高尔夫球、衣裤、球鞋、帽子、手套……到柜台一结账,1500加元!他把自己的Visa白金卡递给了收银员。收银员,一个可爱的卷发女子,把信用卡收据交给她,用甜而不腻的声音说:“陆先生,请你签个字吧。”
陆先生!他终于成了“先生”!当年他穿着丑陋无比的连体广告服,站在超级市场门口发优惠券时,没有人叫他先生。
邱霜瞪圆了眼睛。“我的上帝啊!怎么这么贵?”一走出专卖店,她立即叫道。“感谢上帝!你没在店里就叫出来。”他说,“别大惊小怪的。”
陆滨穿戴上全部行头,第一次出现在绅士高尔夫俱乐部。道格拉斯见了,忍俊不禁。陆滨上穿横条球衫,下着竖条短裤,上下都入时,但一横一竖的搭配却露出怯来。
“你像个小丑!要是把短裤脱掉了,更养眼!”道格拉斯笑着调侃。
陆滨很窘,随即回应:“你懂什么?这叫标新立异。T台上的模特都这么穿的!”
道格拉斯说:“你不能把模特穿的照搬。日常生活不是走T台!”
陆滨打量他,不得不暗自承认他穿衣的品位。深蓝的高尔夫球衫,纯白短裤,深蓝纯白两色的球鞋,清爽、经典,永不落伍于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