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断断续续又下了几场雨,新房子进度缓慢。到深秋,天凉起来,我的左牙依然疼,右脸已经肿得完全透明,照镜子我自己都能看见有东西在皮肤下面晃荡。牙齿变软,连蘸过水的新馒头也咬不动了。如果不喝稀饭我只能饿死。中药再也喝不动,一喝就吐,我跟正在煎药的奶奶说,还是让我死了吧。我奶奶就躲着脚对我爸说:
“治,到天上也得把我孙子治好!”
我爸决定带我进城,都说城里有家军队的医院好。临出门那天早上,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腮帮子喝稀饭,院门被撞开了,我叔叔像个乞丐走进来,头发如同鸟窝,胡子只刮了左半边,右边杂乱蓬松,好像右腮帮和我一样肿起来了。我慢慢站起来,但是他的右手里提的只是一只破烂的大箱子。叔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我笑笑说:
“你猜我吃不吃你们家饭?”
我说:“吃。”
我叔叔坐到桌边的马扎上,说:“你猜错了,我吃不下。”
我爸只是盯着他看。我妈站起来盛了一碗饭端到叔叔跟前。
“你猜我吃不吃你们家饭?”叔叔又问。
我爸哼一声:“什么时候了还有这闲情!”
我只好说:“不吃。”
“你猜错了,”叔叔说,弯腰开始打开他的破箱子。“我吃。”箱子里有台半新的唱片机。“我的钱只够买台旧的了,”叔叔说,端起稀饭就往嘴里倒。白瓷碗遮住了叔叔的脸,等碗放下来,我看见叔叔泪流满面。
我爸又哼一声:“自作自受。”我迫不及待地从房间里拿来蓝唱片,要装到唱片机上。我爸背起包,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拎,“都几点了,赶不上车了!”
因为没能听到蓝唱片,去城里的一路上我都不高兴。那家军队医院的确很厉害,戴大口罩的医生从我上颚肿胀的地方切下一小块肉,第二天就对我爸说,问题不大。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吃了很多药,打了很多针,挂了很多瓶盐水,出院时牙已经不疼了,右腮也平复了下去。
回到家,我看见叔叔躺在床上,左腿包着夹板和厚厚的绷带。他帮忙给我们家盖房子,累了坐在砂石上抽烟,脚手架上掉下来一堆砖头正好砸在他伸出来的左腿上。他疼得鬼哭狼嚎。为这事我爸一到家就和我妈吵架,砸成这样怎么跟爷爷奶奶交代。那是他亲弟弟,还这么年轻,万一腿脚恢复不好,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我妈委屈地说,又不是她砸的,是我叔叔干活时心不在焉,手里面超过两块砖就累得像在梦游。
新房子继续盖,我的病牙不疼了,叔叔的腿还绑着夹板和绷带。我慢慢开始能吃馒头,吃萝卜和啃骨头,空闲的时候打开唱片机,蓝唱片一圈一圈地转,声音很好,干净的、蓝色的小提琴《梁祝》。照医生的指示,我叔叔的伤腿经常要吊起来,他就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说话。他说到迪斯科、《荷东》、太空霹雳舞、漫游、出走,说到舞厅、演出和草台班子,还说到城市、乡村、困顿和被抛弃,以及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钱和那台旧唱片机。
我基本上明白他想跟着音乐激烈地跳舞,想漫游和自力更生,想靠自己生活然后自由自在地走遍大江南北。但是我叔叔失败了,他的失败的舞厅和草台班子的演出。概括地说,生活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叔叔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也不是我想像的那样,舞厅和草台班子很好玩,满世界晃荡也很好玩,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是没能走远。叔叔说,算了,我也说不清楚,跟你更说不清楚,我有他娘的一肚子故事。反正我现在是顶着一头乱发回来了,你都看见了。
叔叔的确没说清楚,我也的确没听懂,我说好吧,那就留着以后慢慢跟我讲。
就让那些没说出来可能也说不清楚的故事成为另外一篇小说吧。
而现在,叔叔的腿被砖头砸断,他躺在床上偶尔晃悠另外一条好腿,不太像一个痛苦的病人。他让我给他放唱片。为了有益于骨头的恢复,我自作主张给他放了蓝唱片。他问能换一个曲子吗?我说不行,我只能给你没完没了地放蓝唱片。我的牙不疼,脸不肿,吃得好睡得香,一切正常,心情不错。
这一年旧历年底,我叔叔能扶着我们家新房子的墙壁慢慢走,很显然,他注定要成为一个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