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一响,吓我一跳,从来没听过那种歌,叽里咕噜听不清在唱什么,节奏快得让我突然有点喘不过气来。歌声里有嘭嘭嘭的鼓点,有灰暗的喧哗和嘈杂之声,闲人在喊,迷路的狗在叫,漫无目的的汽车正穿过音乐,然后这个混乱的世界被一种更加激越的金属之声照亮了,如同闪电划破天空。再然后歌声突然升起来,整个世界通明如白昼。歌声把花街的晚上弄得更黑了。后来我听说,整个四条街在那个时候和我一样都突然伸长了耳朵。再后来,我知道声音也是有颜色的,会发光,像灯泡和太阳。反正那天傍晚我用耳朵看见周围雪亮,我不由自主地跟着音乐和歌声哆嗦起来,身上无数的关节在发痒,不动不行。我只能乱动,汗毛在皮肤上跳舞。动了几下就捂住腮帮子,牙疼跟着节奏嘭嘭地跳着疼。门外有人在跑,灯光斜照在青石板路上,花街黑得沉实,路面上偶尔闪动黑亮的光。
十分钟后,音乐戛然而止。一个陌生的世界突然消失。花街慢慢亮起来,临街人家的门里透出灯光。街上和原来一样,傍晚是红黄色的灰黑。喇叭开始用普通话播报新闻。
我在口袋里装了两个馒头去南大街找爸妈,头脑和病牙里还留有那音乐的回响。路过七万的美发室,一堆人挤在里面。都是年轻人,穿包紧屁股的喇叭裤,发型也差不多,前面蓬松鼓胀,后头留着大雁尾巴。在花街,只有七万有能力把男人的头发弄成这样。因为他的剃头推子是通电的,还有通电的吹风机,能让头发像馒头一样发起来。我叔叔就整过这个发型,回到家被骂了一顿,从前面看像鸡窝,从后面看像女人。耗了两天还是变成了小分头。大队部的领导看不习惯,要么当广播员,要么不男不女,看着办。
七万看见我,一蹦一跳地叫我:“让你叔叔快点来。”七万是瘸子,走路时喜欢抓着右裤管,好像不抓就拎不起来右腿似的。每走一步身体都要前右后左地大幅度摇晃一次,一着急就只能蹦蹦跳跳地走。“都等着呢。”他对着美发室里指一指。四条街有三个理发的,一个叫剃头铺,一个叫理发店。七万在花街和南大街接头处盖了间巨大的铁皮屋子,叫“美发室”。他从城里学来的手艺,当然要取城里人的名字。洋气。
去大队部顺路,我从小铁门进去。为了看一眼那张蓝唱片,也为了下次剃头时,七万用他的吹风机给我多吹半分钟。热风吹进头发里时我就想笑,但是我很舒服。叔叔撅着屁股在摆弄一盘磁带。我说:
“七万叫你去。”
“这个死瘸子,”叔叔说,“赶死啊。幸亏腿不好。”
我又说:“都等着呢。”
叔叔看看我,说:“那你帮我看着?新闻一结束就关掉。”他拍拍那盘磁带,嘀咕一句,凑合着听吧。
我瞥见那张蓝唱片装在袋子里,像一本书夹在其他唱片之间。我说好。就几个开关,一说再见就开始关。我帮他关过好多次。新闻之后喇叭是不能随便响的,除非领导要说事,或者天上打雷,通知街上人家都把电灯灭掉。叔叔把磁带塞进录音机里,拎着走了。我把蓝唱片抽出来,开始摆弄。我至少见过它六次,但每一次见依然像头一次看见。我从来没见过那样诱人的蓝色,像要把你卷进去。是那种让你想飞上天的蓝,想跳进海里的蓝。唱片里的声音一定也是蓝的。我从来没听过这张蓝唱片。
新一轮牙疼开始了,我抱着半边脸等新闻结束。因为牙疼,时间走得比蜗牛还慢。总算等到新闻结束,关掉开关我就打开唱片机,把蓝色唱片放上去。没人唱歌,只有音乐,一种清凉的乐器在演奏,声音曲折婉转,果然是蓝色的。这声音我在收音机里听过,几年后才知道是小提琴发出的,叫《梁祝》。当时我坐在广播室叔叔的小床上,蓝色的曲子清凉如水,从我红肿发热的牙龈渗进去,牙疼慢慢消失,我依着被子睡着了。这倒霉的牙疼,除了让我不停地抽冷气、吃饭使不上劲儿,已经很多天没让我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那一觉踏实,我梦见三只小虫子从牙齿里钻出来,爬到了运河里。我想这下好了,虫子没了,然后就被我爸叫醒了。他两手沾满砖灰找到广播室里。口袋里的馒头冰凉。
叔叔还在七万的美发室。正放着新闻之前大喇叭里放的音乐,雪亮的音乐里电闪雷鸣,长头发的二流子在灯光底下扭着绷紧的屁股,动作生硬,腰杆上仿佛绑了根木棍。我爸说,去,把你叔叔喊出来。我就站在美发室门口大喊:
“叔,爸让你出来。”
没人理会。我又喊。第三次他才听见,他也在跟着节奏乱晃。出来后看见我们,先问广播室钥匙在哪。我爸甩手扔给了他。“在干吗?”我爸问。
“跳舞啊。”叔叔说,“都不会,瞎蹦。”
“有力气给我码砖去。”
“天黑哪看得见。哥,你就惦记你那破房子。”
“少来。整天不三不四的瞎倒腾。”
“行啦哥,我这不是睡不着嘛。你听这音乐,我进去啦?”没等我爸张嘴,他已经进去了。
我问我爸:“男的也跳舞?”想着男人也要跳舞,我感到很难为情。
“跳舞?”我爸说,“瘸子也要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