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俱乐部舞会上,泊菡和一位女作者聊天,聊着聊着就抹起了眼泪:“梅音,还是你家老俞好,工程师有技术有前途,还能打听到老家的情况。不像我家那位,做到头也是个教官,没指望了。”
这位叫钟梅音的作者擅写美文,和泊菡认识多年,她比泊菡年长几岁,性格善良怕事。刚刚不过说到几句家乡亲人的消息,竟惹来朋友的眼泪。
“说到打听,你家小楚在军队里做事,要说打听的本领,应该更有门路。”梅音款款劝慰。
“别提了,我不是没有和他说过,他就是和我爸妈有仇,不理我的话。我爸爸姆妈在那边是死是活我也不清楚,你刚刚讲那边在搞镇什么压……”
“反动派,战犯,资本家……”钟梅音比较清楚那边的局势,“听说每个人都动员起来,互相揭发。”
泊菡用手绢捂牢了嘴巴,压低声线哭泣着:“我们静安章家人员复杂,姆妈娘家肯定是什么资本家,他们都要逃不脱了。”
高背沙发的咖啡包厢后面传来男人清嗓子的声音,两个女人立刻止了声,泊菡取出化妆镜整理容貌,梅音替她理着头发。
有人从身后转出来,感慨地嘲笑:“要不是听到静安章家四个字,我还真不敢断定是你在哭哭啼啼。”
泊菡抬眼见是小李,一言不发,擦干泪水,挽着梅音就走。
小李不在意地耸耸肩,懒洋洋地跟在她们身后。梅音知道偷偷联系老家,可能会扣上“通匪”的恶名,心中难免害怕,便说:“我看见当兵的就头晕,我们还是去找老俞。”
泊菡说:“你去吧,我这就回家。”两人分手。
泊菡正要转出俱乐部外的林荫路,小李拦住她:“你想知道父母的消息?我可以帮你。”
泊菡并不理他,继续走。小李欺步而来,一把拉住她:“当年的事,你耍过我,我打过你,两下早就扯平了。现在,我对你只有爱慕,没有恶意!”
泊菡气得眼睛发红,愤愤道:“你自己做过的龌蹉事,你忘了我可没忘!”
小李愣怔一瞬,才记起泊菡说的是什么,哈哈大笑,似乎津津有味:“那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不能怪我冲动。”
泊菡挣扎着要走,小李说:“给我一次机会,我能帮你找到你父母。”
泊菡犹豫着,渐渐停止了挣扎,转过头来半是怀疑,半是认真地问小李:“真的?你能找到我父母?”她泪光刚刚褪去,反而洗出眼眸中清亮的光彩,照得整个人娇美异常。
色字头上一把刀,小李把心一横,点头说:“能。”
泊菡借了小李的钢笔,在他手上写下家里住址,父母姓名。犹做不信地:“我姆妈左边耳朵上生着聪明眼,你要告诉我聪明眼的位置,省得被你骗。”
小李从前被她耍过一次,却看出泊菡十分守信,不但交出了字条,也没做过对自己不利的事,暗想是不是对自己有情,这一回,反而比上一次更信任泊菡。
加上泊菡在他手上写字时,两人离得生近,梦巴黎香水白松青檀的芬芳萦绕,他更有些忘乎所以。
“等我办成事,从前的账就了了。你最好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小李自信满满。
不出数天,楚尧接到信息,兴冲冲地跑进泊菡书房,夺过她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小李被抓了!
他一脸胜利者的成功与喜悦,泊菡无言地替他高兴,倒了满满一杯高粱酒给他,楚尧痛饮而尽。然后,他又替泊菡小斟浅浅,泊菡也是一饮而尽,两人默默无语,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才过几天,泊菡就被宪兵带走,送到一处灰色的建筑里,那地方似曾相识,几年不见,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高悬的青天白日旗帜,落满灰尘。
她刚刚到,就见到钟梅音也被带来,吓得是哭哭啼啼,便连声安慰。梅音不知何事,和泊菡低语是不是托人打听老家的事东窗事发,泊菡假作紧张地说:“你说的我听都没有听过,什么也不知道。”她这样的态度,给了梅音强烈的暗示。
一会梅音先进去问话,不久出来,对泊菡低语:“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持枪的士兵喝住她:“不许交谈!”
很快就轮到泊菡入庭临讯,这时,身后有人匆匆赶来,那皮鞋的笃笃声又熟悉又慌乱,泊菡回头一看,竟是数年未见的李夫人。
“楚太太,请你手下留情,不要因为弟弟得罪过楚先生就……”李夫人气喘吁吁,却难得没有身架,言辞恳切的模样,“弟弟是我们家的独子,他不能有事!请你高抬贵手,你先生的职位我可以帮忙活动……”
泊菡向李夫人浅浅微笑:“谢谢夫人,我知道轻重。”她最后一句一字一顿,李夫人听得,刚刚放心下来,想想又悬起半颗心。
泊菡进入法庭里,这次坐在她对面的,足足十几位高官,军队里的都是金光闪闪的将军,其他西装革履的官僚,也有几位常常见报。
主持的法官十分面善,向泊菡点头示意,泊菡想起来了,是张帆的同学,当年的助理法官。原来楚尧说的天罗地网,他也是关键的一环。
法官装作第一次见到泊菡,从名字籍贯一一问起,渐渐引入正题:“某年某月某日,你在某俱乐部,是否要求李长寿为你寻找远在大陆的父母?”
泊菡环视一圈对面的高官将领,字迹清晰地从口中坚定地道来:
“没有。”
“可李长寿在供词里反复交待,你确实向他提供了父母的姓名住址。”
“不可能。”泊菡继续坚定地。
“那请问楚太太,你知道李长寿为什么会这样说,你请他寻找远在大陆的父母呢?”法官不经意地“抛砖引玉”。
“也许是想报复。几年前他和我有过纠纷,他受伤住院,拿掉了脾脏。”
法官像是突然记起来,对着泊菡一脸吃惊:“难怪我觉得楚太太有些面熟,当年那个案子我有印象……”他转身向高官们细说从前,挥手请宪兵们领走了泊菡。
李夫人犹在法庭内等候,见到泊菡,不顾宪兵的阻拦,焦急道:“他们问了你什么?”
“问李处长是不是有通匪的嫌疑,我自然否认。”泊菡婉婉笑着,她没有说假话,通匪和否认都是真的。
李夫人不知内情地感激地点头,向泊菡示好。
泊菡走出满是潮湿灰暗沉重之气的建筑,外面停着辆美军轿车,米歇尔笑嘻嘻地靠在车旁,看到她,高兴地像灿烂的阳光:“麦吉,”他叫着泊菡的教名,“你要再不出来,马克可是要冲进去抢人啦!”
应着米歇尔的声音,楚尧从车子里钻出来,焦急冲动地给了泊菡一个狠狠的拥抱。
“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把你弄到这里?”楚尧的眼眸之中闪烁着焦灼,里面有泊菡懂得的,那些无法用语言来问的担忧。
“没什么,就问了几个问题。”泊菡故作轻松,“他们还把梅音也请了来呢!”
小李的案子不会牵扯到钟梅音,楚尧听到这么一说,顿时放下悬心,看来只是一般的询问。
但敏锐的直觉让他觉得其中大有文章,便紧紧盯着泊菡,煦煦笑道:“今晚月色不错,我们再游一次海泳?”
他转头望向米歇尔。
米歇尔哈哈大笑:“马克,你负责浪漫,我负责汽油!”
小李私交共|产|党的事实清楚,不容抵赖,当局为了保下老总,不得不处以军法极刑,老总也灰溜溜地丢下官位,暂时调往某委员会做个闲职。
老齐,小赵的仇,泊菡的恨,终于报了,还替将军拔掉了军中落后保守的势力,楚尧这一着险之又险的棋,也算完成了将军当年的心愿。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好日子并没有到来。在一九五五年,孙将军被传密谋兵变,遭到解职,他的部下近千号人受到株连,有的被捕入狱,比如陈醒州上校,有的勒令退伍,比如楚尧。
米歇尔此时已经升任美军海军少校,调防到了日本,通过家族的能量,为楚尧在美军舰队基地找到一份职员的工作。从此,楚尧由一位国军海军中校,变成了身穿美国制服,却没有任何军衔的地勤人员。
好在,他有了温暖的家,有心爱的家人不离不弃,在动荡纷乱的世界里,无论哪里的路,都不再是独行的小径,因为有五个人结伴同行,走着走着都会变得开阔。
到了忆儿和憾儿进入小学的年龄,楚尧和泊菡为了两个孩子的教育方式,竟生了很大的矛盾。原来楚尧早有打算,楚忆是赔给楚舜的,也必须像叔叔那样优秀。对忆儿的要求很高,要他每门功课都是全优,成绩必须在班上第一第二。对憾儿则另一副面孔,只要求他体能和运动优秀,其他的班级前十五就可以。憾儿从小就有运动天赋,人又机灵聪明,各门功课都名列前茅,常常受到楚尧的表扬。
可忆儿的性格和泊菡接近,比较温和,对成绩看得不重,只捡感兴趣的学,成绩起伏不定,身上总有楚尧教训的伤痕。
泊菡出自开明的家庭,对楚尧这套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旧式教育深恶痛绝。她一向心疼忆儿在母腹之中就陪她受苦,对他更怜惜些。这样,一父一母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背着孩子生口角,打冷战,气头上泊菡连离婚这样的话都说了,楚尧听见,冷冷一笑,根本不理睬。
结婚久了,吵架吵着吵着,就会忘了是为什么吵的,反去争一争在对方心中的位置,泊菡见楚尧这种态度,怄足了气,拎了个小包,离家出走了。
楚尧回家发现妻子不在,找遍台北的亲朋好友处,苏愉家,吴茱萸家,郑主编家……都没有妻子的消息。
找了两天,他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把两个儿子托给阿糯和阿妈,自己开着基地的车,打算沿着公路,从北到南一个个地方去找。
阿糯神秘地一笑:“这个季节,山里的木棉花正盛开,也许她去山上看花海了。”
楚尧记起来,有一年他们一家外出游玩,经过一个泰雅族的小寨子,那里风光绝佳,漫山都是高大的木棉树,可惜季节不对,当时木棉满是绿叶,没有一朵花。
泊菡住在泰雅人的山寨里,这里山水明净,鸟语花香,早让她丢开了内心的烦恼,她也深悔自己不该随口说什么离婚,家那么好,儿子和楚尧都很棒,因为一些分歧就出走,她现在想想都好笑,也许真的像苏愉骂她的,她是日子过得好了,把自己惯成了少女心。
她约好了泰雅人的司机,等明天天一亮就送她下山。
这时,月亮从东方的山际升了上来,圆圆的一轮,清辉无限,眼前的玉山和花树都笼罩在如水如雾般的月光之中。泰雅人围坐在木楼下的篝火前,男女跳着舞蹈,唱着比天籁还好听的歌曲……
此刻,她疯狂地思念起一个人,是他告诉她,月亮,花海和歌声,就是一辈子的爱情。
木楼有人咚咚而上,大步流星地走来,一把揭开泊菡身后的布帘: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脾气一直这么拗,我该拿你怎么办?”
月辉下,楚尧挑着修长的眉毛,气色清冷。不过,因为他现在脸上添了风霜和人生的历练,就是再清冷,也比当年圆融了许多。
泊菡惊喜地跳到他面前,被他拉进怀里。
“你不在家,忆儿国文考了满分,算术考了九十九,全班第二。”楚尧有些得意。
“你不能老打他,你要再动手,我还是要离家出走!”泊菡坚持自己的道理。
楚尧只好同意:“你都快三十岁,性子看来是改不掉了,也只有我可以忍受一辈子。”他细心地摘掉妻子鬓边的草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女人想得和男人不一样,泊菡反倒紧张在别处:“怎么,你是觉得我老了吗,没有新鲜感了?”
楚尧揉揉妻子的头发,暖暖地笑着:“你年纪多大也没有关系,我都比你老五岁。”
他目光里装满温柔宠爱,像美丽的羽毛飘落到泊菡的心坎上,让她幸福得微微发痒。
他们在山上足足呆了两天。下山后泊菡又怀孕了,这次,楚尧从前到后侍候妻子,学会了做菜,炖汤,把全家带着阿糯一家养得白白胖胖。
十个月后,泊菡生下一个美丽的女婴,唤做楚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