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咔嚓的上锁声,老莫觉得自己的骨头稀哩哗啦地碎裂了。可他还是扑过去,奋力拍着厚重的门板,凭什么关我?我犯了什么罪?没人回答他,咯血的声音在这个窄小的空间弹跳了几下,尘埃一样落下来。完了,这下完了。可究竟是怎么回事?老莫陷入茫然的恐慌中。刚才,老莫吓糊涂了,乖乖地跟在公安后面,直到看见派出所的牌子,他才冲那个公安问了一句。对方很凶地训斥他,闭上你的臭嘴,自己干的事自己不知道?现在好,连问的可能也没有了。
老莫喘着粗气,他有些窒息。他不是第一次和公安打交道,那还是他在村里时,张老三的闺女被人强奸,他被公安询问过。那个公安没这么凶,问完就放他出来了。老莫心里有数,所以他不害怕,现在,老莫连头脑都摸不着,他没法不慌。
老莫琢磨着公安的话,不住地问自己,你干了什么事?他使劲想着,脑浆都快迸出来了。
老莫想不出自己干过什么。老莫是守法公民。不偷不抢不吸(毒)不赌不……嫖。一张瘦而青白的脸突地跳出来,老莫做贼心虚,下意识地往四周瞅了瞅,仿佛有人偷窥。难道是她?老莫感到嗓眼里卡了铁勾子,有一种吐不上来又咽不下去的感觉。是呵,老莫不是一个干净的人。可当时……不管怎么说,老莫犯过。
老莫见到刘万年女人是在去年夏天。在此之前,老莫听到过不少有关刘万年的事。刘万年被人告倒了。没了官帽的庇护,刘万年一落千丈,其实他就是个村长。刘万年做过买卖,可干啥啥赔。刘万年出去打工,可他一无所长,卖苦力又吃不消。然后是刘万年得病的消息,据说是绝症。老莫一直想忘掉这个名字,可刘万年像一只可恶的苍蝇,不时在他耳边撞击一下。
那天黄昏,老莫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着。乔月约了一帮人打麻将,老莫不想在家里呆,那一阵子生意清淡,王保一个人足够了,老莫也不用去鱼行。不远处是烤羊肉串的广场,吆喝声不时将焦糊味逼过来,老莫想去那儿坐坐,快到近前又改了主意。出了广场,一个女人靠近他,问,大哥玩不玩,便宜。老莫愣了一下,明白女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如果是一位小姐,老莫并不奇怪,可女人显然不年青了。天已经暗了,老莫不由往前探了探头。一张青白色的瘦脸喷射着夸张的脂粉味。老莫熟悉这张脸。刘万年女人显然也认出了老莫,她突然掉头走开,很快没了踪影。老莫没料刘万年女人干这种事,他站在那儿愣了很久。继而,一种快感弥漫了全身。妈的,你也有今天。老莫领教过刘万年女人的飞扬跋扈。十几年前,就是这个女人在村场院截住老莫。她说乔月勾引了刘万年,问老莫管不管?她当然清楚老莫管不住乔月,而她同样管不住刘万年,她的质问只是找一个发泄的地方。尽管老莫也是爱害者,可面对咄咄逼人的刘万年女人,老莫满头大汗一退再退。场院里站了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却没有一个人说句公道话,他们怵刘万年,也怵刘万年女人。老莫像是置于一个巨大的烤箱中,他无路可逃。刘万年女人的唾沫星子不时地飞溅到他的脸上,那个贱货,你怎么就不管管她?你还是不是男人?要是我,就掐死她。老莫想说,你怎么不把刘万年掐死?可老莫没说出口。和这个胡搅蛮缠的女人是拎不清的。再者,老莫不想长久地被人围观。没有对手,刘万年女人自会偃旗息鼓。老莫扒开人群,落荒而逃,背后传来很放肆的哄笑声,妈的,他们看耍猴啊。老莫在村外的树林里转到半夜,还是乔月拽他回去的。这样一个女人沦到卖淫的地步,老莫没有理由不痛快。
过了几天,老莫又遇见了刘万年女人。这一次是晚上,在距老莫鱼行不远的地方。刘万年女人像是特意等他。她很大方地和老莫打招呼。两人说了没几句话,刘万年女人问老莫能不能借给她点儿钱。她竟然开口借钱,老莫感到吃惊。刘万年女人说她知道对不起老莫,可现在她也是逼得没办法了,不然也不会干那种事,她连着好几天没做上生意,现在手里连一块钱都不够了,向老莫开口也是不得已。当然,她说,如果老莫要她,那最好,老莫不要她,那就借她点儿钱。刘万年女人一番赤裸裸的话,使老莫全身冷嗖嗖的。刘万年女人说出了她的难处。刘万年确实得了不治之症,他没回村,而是和女人在县城租了房子住下来,经济来源就是靠女人做生意。现在,他只吃些中药维持。刘万年女人说好歹挣些现钱,放下脸也没什么,只是年龄大了,生意难做。
老莫几乎被刘万年女人感动了。刘万年运旺时,并不待见她。刘万年当众扇过她,她除了掉泪,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现在她竟然靠出卖肉体延续刘万年的生命。老莫掏出三百块钱。
老莫被好奇驱使着,提出看一看刘万年。老莫突然想知道,现在的刘万年是个什么样子。
一路上,刘万年女人不住地向老莫道歉,说老莫和她都是受害者,她对当年的做法感到后悔,她说女人家终归是见识短,她说老莫有气量,不声不响,终是干成了大事。老莫问刘万年知不知道她干这个事,刘万年女人说,知道啊,总共一间屋,谁也蒙不了谁。
刘万年女人租的房在一条深巷里,黑灯瞎火的,有好几次,老莫踩在了水坑里,所以那间屋子尽管灯光阴暗,乍一进去却给人豁亮的感觉。
屋子中间隔着一层布幔,刘万年女人拉开布幔,老莫便看见床上蜷缩的一团。
刘万年女人说,你看,谁来了?
那一团蠕动了一下,一颗头慢慢探出来。
如果不是刘万年女人提前告诉老莫,老莫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刘万年。在老莫的记忆中,刘万年一直梳着油亮的后背头,一张胖脸,眼睛狡黠而霸道。可眼前的刘万年头发掉光了,脸色蜡黄,两腮深深地陷下去,眼睛灰暗无神,整个人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老……莫?刘万年认出了老莫,眼睛亮了亮。
老莫没有说话。面对一个垂死的人,他能说什么?
刘万年女人搬了凳子让老莫坐,她大约想打破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喋喋不休地说老莫怎么怎么能干,他的鱼行如何如何红火。老莫盯着刘万年的黄脸皮,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过去是老莫跪着,现在是刘万年跪着。
刘万年默默地听着,黄脸上没任何表情。末了,却突然问,乔月……还好吧?
老莫没想到刘万年吐出这么一句话。老莫被扎了一针似的,双肩不由缩了一下,这个狗操的。
不可否认,老莫看刘万年固然有好奇的因素,更多的成份是想听一听这个垂死的人的忏悔。可就这么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老莫胜利者的豪情便被击碎了。耻辱夹杂着呛鼻的中药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老莫想马上离开这个阴暗的地方,可他明白此时离去,就是承认被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戳败了。老莫微微笑着,说,哪天,我领她来看你。
刘万年眼里的光亮油灯样熄灭了。算了,他说。
老莫说,她愿意,我一定领她来。
刘万年缩回脑袋,垃圾一样摊在床上。
刘万年女人适时地拉住了布幔。老莫告辞时,刘万年女人拉住他的袖子,小声说,做一下吧,那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上。
老莫并没打刘万年女人的算盘,那三百块钱老莫也没准备往回要。可刘万年的那句话使老莫改了主意。老莫看不上刘万年女人,可老莫必须羞辱刘万年一次。老莫在刘万年女人胸上扫了一眼,心里涌出反感。屋子的另一端放着一张单人床。刘万年女人很职业地脱了衣裳。老莫想弄出些声响,他就是要让刘万年听听。可在整个过程中,刘万年女人一声不吭,老莫把她的瘪奶子都抓青了,她就是不出声。
老莫痛快了一阵子。事后,老莫很后悔,觉得自己的做法过分了些,残忍了些。毕竟,刘万年是一个要死的人了,和他计较什么?
老莫又去过几次,当然老莫再没和刘万年女人干那种事。老莫连屋都没进,他喊出刘万年女人,给她一二百块钱。没必要探究老莫为什么这样做,老莫自己都莫名其妙。老莫把自己的行动捂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知道。有一次,老莫跟乔月提起刘万年得了绝症,乔月没有表情地说,那个王八蛋,死了活该。
如果算嫖娼的话,那是老莫唯一的一次。
难道刘万年女人出事了,咬出了他?
老莫蹲在那儿,不安地揣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