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小姐玛丽娅独自一人留了下来。她没有履行丽莎的意愿,不仅没有改变发式,而且没有对着镜子瞧瞧自己。她软弱无力地垂下眼帘和胳膊,默不作声地坐着,暗自思量着。她脑海中想像到一个丈夫,一个强而有力的男人,一个位居高位、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的人士,他忽然把她带进一个完全不同的幸福的世界。她脑海中想像到她怀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是她昨日在乳妈的女儿那里看见的那个模样的孩子。丈夫在面前站着,温柔地望着她和孩子。“可是我想得不对,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相貌太丑了。”她心中想道。
“请您去饮茶。公爵马上要出来会客。”从门后传来侍女的说话声。
她清醒过来之后,她对自己想到的事情大吃一惊。在下楼之前,她站立起来,走进供神像的礼拜室,她把视线集中在长明灯照耀的大型神像的黑脸膛上,把双手交叉起来,在神像面前站立几分钟。公爵小姐玛丽娅心头充满着痛楚的疑虑。她是否能够享受爱情的欢乐,人世间爱慕男人的欢乐?玛丽娅公爵小姐在产生结婚的念头之际,她心中所想望的是家庭的幸福和儿女,但是主要的、至为强烈的宿愿,那就是人世间的爱情。她越是对旁人,甚至对她自己隐瞒感情,这种感情就越发强烈。“我的天啦,”她说道,“我怎么能够抑制我内心的这些魔鬼一般可怕的念头?我怎么能够永远抛弃这种坏主意?以便我能心平气和地实现你的意愿?”她刚刚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就在她心中作出了答复:“别为自己期望任何东西,用不着探求,用不着激动,更不宜嫉妒。对你来说,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都不是应当知道的,为了不惜付出一切,你就得这样活下去。如果上帝要考验你对婚姻的责任心,你就得乐意去履行他的旨意。”公爵小姐玛丽娅怀有这种安于现状的思想(但仍旧指望她能够实现她得到已被封禁的尘世爱情的宿愿),她叹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十字,就走下楼去。她既不考虑连衣裙,也不考虑发式,更不考虑她怎样走进门去,说些什么话。因为没有上帝的旨意,就连一根毛发也不会从人的头上掉下来,这一切比起上帝的预先裁定,究竟能够意味着什么呢。
四
当公爵小姐玛丽娅走进屋里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呆在客厅里了,他们父子正跟娇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恩小姐交谈。当她踮着后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的时候,男人们和布里恩小姐都欠起身子,娇小的公爵夫人在男人们面前指着她,说道:“这就是玛丽!”公爵小姐玛丽娅看见了大家,她看得非常仔细。她看见瓦西里公爵的面孔,在他看见她的时候,他脸上有一阵子显得严肃,但立即微微一笑。她还看见娇小的公爵夫人的面庞,公爵夫人怀着好奇的心情从客人们的脸上观察到玛丽给客人们造成的印象。她看见布里恩小姐系着绸带,面容俊俏,把她那前所未有的兴奋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但是公爵小姐没法看见他,她所看见的只是一个耀眼而漂亮的大块头,正当她走进来时向她身边靠拢。瓦西里公爵先走到她身边,她在他弯下腰来吻吻她的手的时候,吻了吻他的秃头,对他问的话作了回答,说她非但没有把他忘却,反而记得一清二楚。后来阿纳托利走到她跟前。她还没有看见他,只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她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洁白的前额,额头上的淡褐色的秀发抹上了一层发蜡。当她看他一眼的时候,他俊美的相貌使她大为惊讶。阿纳托利把右手的大拇指夹在制服钮扣后面,胸部向前挺起,背脊向后微倾,摇晃着一只伸出的腿,略微垂下头,默不作声,快活地望着公爵小姐,他显然完全没有去想她。阿纳托利在言谈方面并不机智,也不能言善辩,但是他倒具有交际场中认为可贵的那种泰然自若和以不变应万变的自信的本能。一个缺乏自信心的人初次与人结识时如果不作声,而又意识到沉默很不体面,想随便说说,那到头来一定不妙。但是阿纳托利沉默不语,摇晃着他的一条腿,喜悦地观赏公爵小姐的发型。可以看出,他能够这样久久地保持镇静和沉默。“假如这种沉默会使谁觉得很不自在,那你们就说话吧,我可不愿意说话。”他那副模样仿佛这样说。除此之外,在与女人交往方面,阿纳托利具有一种轻视一切、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派头。他这种派头最容易引起女人的好奇、恐惧、甚至爱慕。他那副模样仿佛在对她们说:“我知道你们,我知道,干嘛要跟你们打交道?你们倒是会很高兴的!”也许他遇见女人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十之八九他没有这种思想,因为他很少动脑筋思考),可是他竟有这样的神态,这样的派头。公爵小姐已经有了这种感觉,她仿佛要向他表白,她并没有想把他迷住的勇气,于是向老公爵转过脸去。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谈着一般的话题,这多亏娇小的公爵夫人的动听的嗓音和她那翘在洁白的牙齿外面的长着茸毛的小嘴唇,她用爱开玩笑的人常用的戏谑方式接待瓦西里公爵,使用这种方式的先决条件是,交谈者之间具有一套早已定型的笑话,以及别人不知晓的令人愉快的回忆,而实际上这种回忆是没有的,娇小的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也没有这样的回忆。瓦西里公爵心甘情愿地听从这种腔调的摆布,娇小的公爵夫人也把她不大认识的阿纳托利拉进来一起回忆从未发生过的滑稽可笑的事情。布里恩小姐也一同回忆这些虚构的往事,就连公爵小姐玛丽娅也高兴地感觉到她自己已被卷入这些令人愉快的回忆中。
“您看,亲爱的公爵,我们现在至少要充分地享受您带来的欢乐,”娇小的公爵夫人对瓦西里公爵说,不言而喻,是用法语说的,“这可不会像在安内特家中举办的晚会上那样了,您在那里总是溜之大吉,您还记得这个可爱的安内特吧。”
“哎,您不要像安内特那样对我谈论政治啊!”
“可是,我们那张茶几呢?”
“噢,是的!”
“您干嘛从来不到安内特那里去呢?”娇小的公爵夫人向阿纳托利问道。“啊,我知道,我知道,”她使了个眼色,说道,“您哥哥伊波利特把您的事讲给我听了。噢!”她伸出指头来威吓他。“我还知道您在巴黎闹的恶作剧啊!”
“而他——伊波利特没有告诉你吗?”瓦西里公爵说道(把脸转向儿子,抓住公爵夫人的手),仿佛她想溜掉,而他刚好把她拦住似的,“他却没有告诉你,他自己——伊波利特,想这个可爱的公爵夫人想得苦恼不堪,而她把他赶出家门了。”
“公爵小姐,咳,这是妇女中的一个最可贵的人!”他把脸转向公爵小姐说道。
布里恩小姐一听到巴黎这个词,就不放过机会,也参与大家回忆往事的谈话。
她竟敢问到阿纳托利是不是离开巴黎很久了,他喜不喜欢这个城市。阿纳托利很乐意地回答这个法国女人提出的问题,他面带微笑地打量着她。和她谈论有关她祖国的情形。阿纳托利看见漂亮的布里恩小姐之后,心中断定,童山这个地方是不会令人感到寂寞的。“长得很不错!”他一面想道,一面望着她。“这个女伴长得很不错。我希望在她嫁给我时,也把她带到身边,”他想了想,“长得很不错,很不错。”
老公爵在书房里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皱起眉头,周密地考虑他要怎样对付。这些客人的到来使他恼怒了。“瓦西里公爵和他的爱子与我何干?瓦西里公爵是个胸无点墨的吹牛家,儿子,得啦,未必能成材。”他暗自唠叨地说。惹他生气的是,这些客人的到来在他心灵中掀起一个悬而未决的经常搁置的问题,即是老公爵一贯自我欺骗的那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在于,他是否有决心在某个时候和公爵小姐玛丽娅断绝来往,让她出阁。公爵从来下不了决心向自己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事先知道,他会公平合理地回答这个问题,而公平合理的做法和他的感情相抵触,尤其是和他谋生的才能相抵触。虽然他似乎不太珍惜公爵小姐玛丽娅,但是没有她,生活对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她为什么要嫁人呢?”他想,“想必是个不幸的女人。你看,丽莎嫁给安德烈(眼下似乎很难找到更好的丈夫),她满意她自己的命运吗?谁会出于爱慕而娶她为妻呢?她长得难看,又笨拙。有人准会为了关系和财富而娶她为妻的。难道就不能继续过处女生活吗?那更幸福啊!”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一面穿衣服,一面这么想。可是那个束之高阁的问题却要求立刻加以解决。瓦西里公爵把他的儿子带来了,很明显是有求婚的打算,也许就是今天或明天要求率直的回答。名望和社会地位还不错。“好吧,我就不反对,”老公爵喃喃自语地说,“但愿他配得上她。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
“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他大声地说,“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
他像平日那样,迈着矫健的脚步走进客厅,飞快地向众人扫了一眼,他看见娇小的公爵夫人的一件换了的连衣裙、布里恩小姐系着的绸带、玛丽娅公爵小姐的难看的发式、布里恩小姐和阿纳托利流露的微笑、他自己的公爵小姐在众人谈话中的孤独。“她打扮得像个蠢货!”他愤恨地朝女儿瞟了一眼,心里想了想,“毫无廉耻!他根本不想和她交往!”
他走到瓦西里公爵面前。
“啊,你好,你好,看见你,我真高兴。”
“为了看看好朋友,多绕七里路也不嫌远,”瓦西里公爵开口说道,像平常那样,他说得很快,充满自信,而且亲切。
“这是我的第二个儿子,请您多多关照。”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看了看阿纳托利。
“好样的,好样的!”他说道,“喂,你来吻吻我吧。”他于是向他伸出面颊。
阿纳托利吻了吻老头,好奇地、十分冷静地望着他,等待着,看他会不会像父亲说的马上怪脾气发作。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坐在他平常坐的长沙发角上,替瓦西里公爵把安乐椅移到自己身边,指了指安乐椅,便开始询问政治事件和新闻。他仿佛聚精会神地聆听瓦西里公爵的讲话,但又不停地注视公爵小姐玛丽娅。
“这么说,是从波茨坦写来的信吗?”他重复瓦西里公爵最后说的一句话,忽然站立起来,走到他女儿面前。
“你为客人们才这样打扮,是吗?”他说道,“好看,很好看。客人们在场,看见你梳个新颖的发式,我却要在客人面前告诉你,未经我许可,你以后不得擅自改变衣着。”
“爸爸,这是我的过错。”娇小的公爵夫人红着脸,为她鸣不平。
“随您的便,”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说道,在儿媳妇面前并足致礼,“她用不着丑化自己,本来就够丑的了。”
他又坐到原来的位子上,不再去理会给惹得双眼流泪的女儿。
“对公爵小姐来说,这个发式倒是很合适的。”瓦西里公爵说道。
“啊,老兄,年轻的公爵叫什么名字?”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对阿纳托利说道,“请到这里来,我们谈谈,认识一下。”
“是开始娱乐的时候了。”阿纳托利想了想,面露微笑,在老公爵身边坐下来。
“听我说,我亲爱的,据说您是在国外接受教育的。我和您父亲不一样,教我们识字的是个教堂的执事。我亲爱的,请您说给我听,您现在在骑兵近卫军供职吗?”老头子靠近阿纳托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问道。
“不,我已经调到陆军来了。”阿纳托利答道,勉强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
“啊!这是件好事。我亲爱的,怎么样?您愿意为沙皇和祖国效劳吗?目前是战争时期。这样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应当服役,应当服役。上前线,怎么样?”
“不,公爵。我们的兵团出动了。可我只是挂个名。爸爸,我在哪个编制内挂名呀?”阿纳托利放声大笑,把脸转向父亲,说道。
“干得挺不错,挺不错。我在哪个编制内挂名呀!哈——哈——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笑了起来。
阿纳托利的笑声更响亮。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忽然皱起了眉头。
“也好,你去吧。”他对阿纳托利说。
阿纳托利含着笑意又走到女士们跟前。
“瓦西里公爵,要知道你是在国外培养他们的,是吗?”老公爵对瓦西里公爵说道。
“当时我已经为他尽力了,我告诉您,那里的教育比我们的教育办得好得多。”
“是啊,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什么都要按新方式来办理。英俊的小伙子,棒小伙子!喂,到我那里去吧。”
他挽着瓦西里公爵的手,把他领进了书房。
当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瓦西里公爵立即向老公爵表明自己的意向和希望。
“你竟以为,”老公爵气忿地说,“我把她留在身边,不能和她断绝往来吗?有人会这样想像!”他怒气冲冲地说。“即令是明天分手我也不在乎!我告诉你的只是,我要更好地了解我的女婿。你知道我的规矩:一切都直言不讳!我明日当着你面问她,只要她愿意,就让他多住些日子。让他多住些日子,我看个究竟。”公爵气呼呼地说。“让她嫁出去,我无所谓。”他用他和儿子离别时常用的刺耳的嗓音喊道。
“我对你直说吧,”瓦西里公爵说道,那腔调就像一个狡猾的人确信他在交谈者的洞察之下用不着耍滑头似的。“您真是把人看透了。阿纳托利并不是天才,却是个诚实而善良的小伙子,挺好的儿子和亲人。”
“嗯,嗯,好的,我们会看得到的。”
正如孤单的女人长期在缺少男伴的生活中常见的情形那样,阿纳托利一出现,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家中的三个女人都同样地感觉到,在这以前她们的生活简直不是生活。她们的思维、感觉和洞察能力顿时增强了十倍,她们以前仿佛在黑暗中度过的生活忽然被那前所未有的充满现实意义的光辉照亮了。
公爵小姐玛丽娅根本不去考虑,也不记得她自己的面孔和发式。那个有可能成为她未来丈夫的人的俊美而且显得坦率的面孔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力。她仿佛觉得他很慈善、英勇、坚定、豁达,特别富有男子气概。她对这一点是坚信不疑的。千个未来家庭生活的幻影在她想像中不断地出现。她驱散这些幻影,极力把它们隐藏起来。
“不过我对他是不是太冷淡了?”公爵小姐玛丽娅想道,“我极力地克制自己,因为我在灵魂深处觉得自己和他太接近了,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我对他有什么想法,他可能在想像中以为我很讨厌他。”
公爵小姐玛丽娅尽力地盛情招待新来的客人,可是她不在行。
“可怜的女郎!长得像鬼一般丑陋。”阿纳托利心中想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