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什么骗子?把这些恶棍枪毙!”他挥动着双手,身体摇摇晃晃、声音地嘶哑地喊着。他感到生理上的痛楚。他,堂堂的总司令,大家一直以来都让他相信,俄国从未有人像他一样拥有如此之大的权利,此时却落到这步田地——成了全军的笑柄。“白白忙着为今天的事祈祷,白白地一夜都没睡,思考着全局。”他想到了自己。“当我还是一个毛头军官时,也没有人敢这样嘲笑我……可现在!”他感到肉体上的痛楚,像是受到了体罚一样,因此不能不用愤怒和痛苦的声音来发泄;但是很快他就没有了力气,他向四周望了望,感到自己刚刚说了太多难听的话,于是坐上马车,默默地往回走了。
库图佐夫发泄过怒火以后没有再动气,他微微眨着眼,听着辩解和袒护之词(叶尔莫洛夫本人在第二天到来前没来见他)以及贝尼格森、科诺夫尼岑和托尔把这次不成功的行动延至次日的坚决要求。库图佐夫只好又同意了。
六
第二天,部队从傍晚起就在指定地点集合,并于夜里出发。这是一个秋夜,天空布满黑紫色乌云,但是没有下雨。地上湿漉漉的,但是并不泥泞,部队悄无声息地行进着,只是隐隐约约听到炮车偶尔发出的碰撞声。禁止大声说话、吸烟、打火;也设法不让马嘶鸣。行动的神秘增加了它的魅力。人们愉快地走着。一些纵队停下来,支起枪支,躺在冰冷的地上,认为他们已经到了该去的地点;一些纵队(大部分纵队)走了整整一夜,显然到了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
只有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带着哥萨克人(这是所有队伍中最无足轻重的一支)1077及时赶到指定地点。这支队伍停在树林边缘的空地旁的斯特罗米洛瓦村通往德米特罗夫斯科耶村的小路上。
1077在塔鲁季诺战役中,副官长奥尔洛夫-杰尼索夫(1775-1844)麾下有十个哥萨克步兵团和四个骑兵团。
天亮前,打起盹来的奥尔洛夫公爵被叫醒了。带来一个来自法军营地的投诚者。他是波兰波尼亚托夫斯基兵团的一个军士。这个军士用波兰语解释说,他来投诚是因为他在军中受到欺辱,他早就该升为军官了,他比所有人都勇敢,因此他离开他们并且想要报复他们。他说缪拉就在离他们一俄里的地方过夜,如果给他一百人马,他就能活捉他。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和同事们商量了一会儿。这个建议太有诱惑力了,让人难以拒绝。大家都自告奋勇要去,都建议试一试。在一番争论和探讨之后,少校格列科夫决定带着两个哥萨克团和那个军士前去。
“你可要记住,”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在放那个军士走时对他说,“要是你说谎,我就命令把你像狗一样吊死,要是真话,赏你一百个金币。”军士表情坚决,没有回应这些话,他骑上马和迅速集合起来的格列科夫的队伍出发了。他们隐没在树林里。奥尔洛夫公爵在刚刚破晓的清晨的凉爽的空气中缩起了身子,他为自己自作主张而感到不安,送走格列科夫以后,他走出树林,开始仔细观察在亮起来的晨光和燃尽的篝火中朦朦胧胧看得见的敌军营地。在奥尔洛夫公爵右侧的开阔斜坡上,应该出现我军的纵队。奥尔洛夫公爵向那里望去;虽然从远处应该能够看见这些纵队,但是却没有看见他们1078。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觉得,特别是据他的一个眼尖的副官说,法军营地开始动了起来。
1078根据作战布署,奥尔洛夫-杰尼索夫率领的部队应该在最右侧,由巴格乌特将军率领的部队应该在黎明前到达他们左面,但是他们到达指定地点时已近早上七点。
“啊,真的,可是晚了。”奥尔洛夫公爵看了看营地说。就像我们相信的人不在我们面前时通常会有的那样,他突然完全明白过来,这个军士是个骗子,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是想通过带走不知道现在他带到哪儿去了的这两个纵队来破坏进攻计划。怎么能在这么一个庞大的军队中捉住一个总司令呢?
“的确,他撒谎,这个骗子,”公爵说。
“可以把他们追回来,”一个也像奥尔洛夫公爵一样,在看了法军营地以后觉得这次行动让人怀疑的侍从说道。
“啊?真的吗?……您怎么看,让他们去?还是不让?”
“您下令把他们追回来?”
“追回来,追回来!”奥尔洛夫公爵看着表突然坚决地说,“恐怕要晚了,天都亮了。”
于是副官奔进树林去找格列科夫。当格列科夫回来后,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由于这次尝试被取消,等步兵纵队等了很久,他们却一直没有出现,敌人还近在咫尺,他因此十分激动不安,于是他决定发动进攻。
他小声命令到:“上马!”于是各就各位,画了十字。
“上帝保佑!”
“乌拉-拉-拉!”树林里响起一片喊声,哥萨克人一连接一连地像从口袋里倒出来一样,手持标枪兴高采烈地纵马越过小溪向敌军营地冲去。
第一个看见哥萨克骑兵的法国人发出一声绝望惊恐的喊叫,于是营地里所有的人衣服也没穿,睡意蒙胧地扔下大炮、枪支、马匹向四处逃窜。
如果哥萨克人追击法国人而不关注他们后面和周围的东西,他们就会捉住缪拉和所有在这里的人。长官们也希望如此。但是当哥萨克人见到战利品和俘虏以后,就无法推动他们了。谁也不听命令。在这里抓获了一千五百个俘虏1079,缴获了三十八门大炮、一些军旗以及对哥萨克人来说最重要的马匹、马鞍、被服和各种物品。所有这些都要处理,要安置俘虏和大炮,分配战利品,相互之间争争讲讲,甚至殴打:哥萨克人都在忙着这些事。
1079这个数字是塔鲁季诺战役中抓获俘虏总数。
没有再受到追击的法国人渐渐冷静下来,集合起来几个小队开始回击。奥尔洛夫-杰尼索夫公爵等待着所有纵队到来,也就没有继续进攻。
与此同时,按照“第一纵队前往”1080等等的作战部署,由贝尼格森统率1081和托尔指挥的那些迟到的纵队的步兵都按照规定出发了,然而像常有的那样,他们到达了某地,只不过并非指定他们该去的地方。也通常那样,人们兴高采烈地出发,没多久就不时地停下来;听到怨言四起,意识到弄错了路,又掉头朝某个地方往回走。疾驰过来的副官和将军们喊叫着,怒气冲冲,相互争吵着,都说去的根本不是要去那个地方,而且已经晚了,责骂着某某人,如此等等,最后所有人都摆手作罢,就又向前走,只是为了随便去个地方。“随便往哪儿走,总能够走到!”的确也到了某地,但不是该去之处,而一些纵队到了该去之地,但是已经太迟,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只不过充当了人家射击的靶子。在这次战役中扮演了魏罗特尔1082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的角色的托尔,骑着马从一个地方疾驰到另外一个地方,发现到处都事与愿违。例如,天已经大亮时他在树林里碰见了巴格乌特1083的那个军,而这个军早就应该与奥尔洛夫-杰尼索夫汇合。托尔因这个失误而感到焦急和痛心并认为这是有人造成的,他跑到军长面前,开始严厉地责备他,说为此应该枪毙他。善战稳重的老将军巴格乌特也被所有这些走走停停、混乱和前后矛盾的事情搞得精疲力竭,令大家震惊的是,他一反常态地大动肝火,对托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1080原文为德文。——译者注
1081贝尼格森指挥全部右翼俄军。
1082魏罗特尔是奥地利将军。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制定的联军进攻计划,是以拿破仑采取消极行动的估计为根据拟定的。联军分兵五路按计划实施向奥斯特利茨的进军。由于联军前进缓慢,使拿破仑赢得了时间。——译者注
1083卡尔·费多罗维奇·巴格乌特(1761–1812),中将,参加过多次国内外战役,在1812年的战争中统率第二步兵集团军,在波罗金诺会战中表现出众,10月6日在塔鲁季诺战役中牺牲。——译者注
“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教导,我和我的战士愿意为国捐躯,我们并不比别人差。”他说完就带着一个师向前行进。
焦躁不安而又勇敢的巴格乌特冒着法军的炮火冲向田野以后,没有考虑此时进攻是否有益就带着一个师直冲上去,把自己的部队置于敌人的炮火之下。危险、炮弹、枪弹正是他在盛怒之下需要的东西。第一批射过来子弹中有一颗打死了他,接踵而至的子弹打死了许多士兵。他的这个师在炮火中徒劳无益地坚持了一会儿。
七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纵队应该从正面向法军发动进攻,但是库图佐夫在这个纵队里。他清楚地知道,在这场违背他的意志的战役中除了混乱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他利用他的权利竭力阻止进攻,他没有采取行动。
库图佐夫默默地骑在自己的灰马上,慵懒地回应着发起进攻的提议。
“您总是嘴上说要进攻,却没看到我们不善于进行复杂的机动,”他对请战的米洛拉多维奇说。
“没能在清晨活捉缪拉,没能及时到达指定地点:现在毫无办法。”他回答另外一个人说。
当库图佐夫得到报告说,根据哥萨克人的情报,法军后方先前空无一人而现在有两营波兰人的时候,他回头斜眼看了看叶尔莫洛夫(从昨天起还没有和他说话)。
“瞧,大家都要求进攻,提出各种方案,可是一开始行动,就什么也没有准备好,而警觉的敌人却采取了措施。”
叶尔莫洛夫听到这些话后,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他明白,对他来说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库图佐夫仅仅用这话暗示他一下就算完了。
“他这是拿我寻开心呢!”叶尔莫洛夫用膝盖碰了碰站在他身旁的拉耶夫斯基1084。
1084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拉耶夫斯基(1771-1829),俄国骑兵将军,参加过法国和瑞典战争,1812年俄法战争中任步兵集团军指挥官。——译者注
此后不久,叶尔莫洛夫走到库图佐夫面前,恭恭敬敬地报告说:
“为时不晚,殿下,敌人还没撤走。您要不要下令进攻?否则近卫军连硝烟都看不到。”
库图佐夫什么也没有说,然而他当得知缪拉的军队在撤退时,他下令进攻,可是每前进一百步就停上三刻钟。
整个战役就只有奥尔洛夫-杰尼索夫的哥萨克人做的那些事;其余部队只是白白地损失了几百人。
由于这次战役,库图佐夫得到了一枚钻石勋章,贝尼格森也得到一些钻石1085和一万卢布,其他人按照级别也相应地得到了许多让人高兴的好处,此次战役后司令部再次重新做了调整。
1085库图佐夫被赐予钻石勋章和桂冠。贝尼格森被授予圣安德列钻石勋章。
“瞧,我们总是这样,一切都是颠倒的。”塔鲁季诺战役以后俄国军官和将军们都这么说——就是现在人们也还是这么说,让人感觉好像其中有一个愚蠢的人把这一切搞颠倒了,要是我们就不会这样做了。但是,这样说的人要么不了解他们谈论的事情,要么是故意欺骗自己。任何一场战役——塔鲁季诺战役、波罗金诺战役、奥斯特利茨战役——都没有像其指挥者预想的那样进行。这是最主要的特征。
无数不受束缚的力量(因为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比在决定着生死之事的战斗中更加无拘无束)影响着战役的发展趋势,而这种趋势永远不可能提前预知,也永远不会与某一方面力量的趋势相吻合。
如果有许多同时出现而又方向不同的力量作用于某一物体,那么该物体的运动方向就不可能与其中任何一个力量相吻合;而往往是朝着居中的最短的方向运动,这在力学中用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来表示。
如果我们在历史学家,尤其是法国历史学家的著述中看到,他们笔下的历次战争和战役都是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进行的,那么我们从中能够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这些描述是不确切的。
塔鲁季诺战役显然并没有达到托尔希望军队根据作战部署依次投入战斗的目的,没有达到奥尔洛夫伯爵想要俘虏缪拉的目的,也没有达到贝尼格森和其他人期望一举歼灭敌人一个军的目的,没有达到军官要投入战斗且立功的目的,也没有达到哥萨克人要缴获比其实际缴获的多得多的战利品的目的,等等。但是,如果目的就是实际完成的那些事,是当时的俄国人的共同的愿望(把法国人赶出俄国并摧毁他们的军队),那么完全显而易见的是,塔鲁季诺战役正是由于它的许多不合理之处成为了那个时期的战争所需要的。很难想象也想象不出这场战役会有比实际出现的结局更合理的结果。费力最小,造成的混乱最大,损失最少,却取得了整个战争中最大的成果,俄军在这种情况下由退却转为进攻,法军的弱点已暴露无遗,对拿破仑军队开始逃跑予以推动。
八
拿破仑在莫斯科会战中取得辉煌胜利后进入莫斯科;这次胜利是无可怀疑的,因为会战后战场留给了法国人。俄国人撤退了,放弃了首都。粮食、武器、弹药充足并且拥有无数财富的莫斯科——落到拿破仑手里。比法军兵力少一半的俄国军队在一个月内没有做任何一次进攻的尝试。拿破仑的处境再优越不过了。要想用双倍的兵力猛攻俄国军队残余并将之消灭,要想达成有利的和约或者在遭到拒绝的情况下进军威逼彼得堡,甚至在受挫的情况下要返回斯摩棱斯克、维尔诺或者留在莫斯科,总之一句话,要想保持当时法军所处的这种优势地位,似乎并不需要特别的才能。为此只需做最简单、最容易的事:制止军队抢劫,准备能在莫斯科搞到的全军过冬用的衣物,用正当的方法征集在莫斯科储备的足够全军用半年多(据法国历史学家记载)的军粮。然而,拿破仑这个天才中的天才且执掌着指挥军队的权力的人,正如历史学家所证实的那样,在这方面却什么也没有做。
他不但在这方面什么也没有做,而且恰恰相反,他利用自己的权力从可供他选择的所有方式中选择了最愚蠢、最有害的做法。当时拿破仑可以做到的有:在莫斯科过冬,进军彼得堡,进军下城,向北或向南面沿后来库图佐夫走的那条路撤退——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比拿破仑的选择更愚蠢更有害的做法了,即在莫斯科停留到十月份,容许军队劫掠城市,然后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在莫斯科留下城防部队,接着就退出了莫斯科,朝库图佐夫靠近,却没有展开战斗,而是向右方转移,行至小雅罗斯拉维茨,又没有尝试突破的机会,没有走库图佐夫走的那条路线,而是沿着被破坏了的斯摩棱斯克大道朝莫扎伊斯克方向行进,想象不出比这更愚蠢、对军队更有害的做法了,其结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要是让最有经验的战略家假想拿破仑的目的在于毁灭自己的部队,他们就会想出另外一些行动,同样会毫无疑问地、不以俄军采取的所有措施为转移地彻底毁灭法国军队,就像拿破仑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