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想见你,尼古拉,”她说,那种说到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的语气使罗斯托夫立刻就明白了,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我们走吧,尼古拉。你不是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吗?”
“啊,是的,伯母。是谁要见我?”
“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马利温采娃。她听自己的外甥女说起过你,说你救过她……能猜出是谁吗?……”
“我救过的人可是不少!”尼古拉说。
“你救过她的外甥女博尔孔斯基公爵小姐。她在这里,在沃罗涅什,和她的姨妈在一起。哎哟!脸都红了!怎么,莫非?……”
“我想都没想过,您别说了,伯母。”
“哦,好,好。噢,瞧你!”
省长夫人把他带到一个戴着直筒高帽的又高又胖的、刚刚和本城最重要的人物们打完一局牌的老妇人跟前。这就是马利温采娃,玛丽娅公爵小姐的姨妈,她是一个富有而无子女的寡妇,总是住在沃罗涅什。当罗斯托夫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正站在那里等着玩牌。她严厉而又傲慢地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斥责赢了她的那个将军。
“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她把手伸给他说。“欢迎到我家里做客。”
这位高傲的老夫人和尼古拉谈论了一会儿玛丽娅公爵小姐和她那已故的、显然并不为马利温采娃所喜欢的父亲,向他打听看来也不讨她喜欢的安德烈公爵的情况,之后再次邀请他去她家里做客,然后就让他走了。
尼古拉答应一定去,并且在向马利温采娃告辞时他又一次脸红了。在想到玛丽娅公爵小姐的时候,罗斯托夫总是体验到一种他本人也不理解的羞怯、甚至是畏惧的感觉。
离开的马利温采娃时候,罗斯托夫想回到舞场里去,但是娇小的省长夫人把自己丰满的小手放到尼古拉的袖子上,说她有事要跟他谈谈,就把他带进了休息室,那里的人为了不妨碍省长夫人,立刻都走了出去。
“我说,亲爱的,”省长夫人慈善的小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说,“这刚好和你是天生的一对;想让我给你做媒吗?”
“您说的是谁呀,伯母?”尼古拉问。
“公爵小姐。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说莉莉合适,可我认为不行,——公爵小姐才合适。你愿意吗?我坚信,你的妈妈会表示感激的。没错,多好的姑娘啊,多么迷人!她根本就不那么丑。”
“根本就不丑,”尼古拉像生气似的说,“我,伯母,像一个士兵那样,既不强求什么,也不拒绝什么。”罗斯托夫没来得及想一想要说的是什么,就说了出来。
“那你可要记住:这可不是开玩笑。”
“哪里是开玩笑!”
“是的,是的,”省长夫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可是,亲爱的。你对那个金发女子过于殷勤了。她的丈夫怪可怜的,真的……”
“啊,不是的,我们是朋友,”尼古拉心地单纯地说:他想都没有想过,对他而言如此快乐地消磨时光会让谁不快活。
“可是我对省长夫人说了些什么蠢话啊!”吃晚饭的时候尼古拉忽然想道。“她就会开始给我做媒的,那索妮娅怎么办呢?……”于是在和省长夫人告别的时候,当她微笑着再一次对他说:“喂,你可要记着”时,他把她拉到了旁边:
“是这样,跟您说实话,伯母……”
“什么事,什么事,亲爱的;我们到那里坐坐吧。”
尼古拉突然感到非常渴望并且有必要对这个几乎毫不相干的女人说一说自己心里的全部想法(这些想法是他对母亲、姐姐、朋友都不会讲的)。后来尼古拉回想起自己当时没有缘由、不可理喻但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的坦白内心世界的冲动的时候,他觉得(像这种情况下人们通常的看法一样)那真是糊涂念头;但是这种坦白的冲动以及其他一些微不足道的事件对他、对他的全家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是这样,伯母。妈妈早就想让我娶一个富有的小姐,但是我对这种想法,对为了钱结婚的想法很反感。”
“哦,是的,我理解。”省长夫人说。
“但博尔孔斯基公爵小姐,则是另外一回事;第一,我对您说实话,我很喜欢她,她很合我的心意,再说,我在那种情况下遇见她以后总是觉得很奇怪,我常常想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尤其是请您想想:妈妈早就有这种想法,但是以前我没有机会见到她,不知怎么会这样:我们没见过面。就是在娜塔莎还是她哥哥的未婚妻的时候我们也没见过,要知道那时候我不能有娶她的想法。想不到在娜塔莎的婚事告吹的时候我遇见了她,然后这一切……是的,就是这样。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也不会说的。只对您说了。”
省长夫人感激地握了握他的胳膊肘。
“您认识我的表妹索菲吗?我爱她,我答应娶她,而且一定要娶她……因此您看,您说的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尼古拉不连贯地红着脸说。
“亲爱的,亲爱的,你怎么这样说呢?要知道索菲什么都没有,可是你自己说过你爸爸的生意很不好。那你妈妈呢?这会让她绝望的,这是第一。再说,索菲,如果她是个有良心姑娘,对她来说这将是什么样的生活?母亲失望,生意惨淡……不,亲爱的,你和索菲都应该明白这一点。”
尼古拉默不作声。他很高兴能听到这样的结论。
“不管怎样,伯母,这是不可能的,”尼古拉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公爵小姐还会嫁给我吗?再说,她现在还在服丧。难道可以考虑这种事吗?”
“难道你以为我现在就让你结婚。什么事儿都得有个规矩。”省长夫人说。
“您真是个好媒人,伯母……”尼古拉吻了吻她胖乎乎的小手说。
六
玛丽娅公爵小姐和罗斯托夫相遇后来到莫斯科,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侄子和家庭教师,收到了安德烈公爵的信,信中让他们到沃罗涅什找姨妈马利温采娃。搬家的操劳,对哥哥的牵挂,安排新居的生活,新的面孔,对侄子的教育——所有这一切把玛丽娅公爵小姐心里的那种类似受诱惑的感情压了下去,这种感情在父亲生病和去世期间,尤其是遇到罗斯托夫以后一直折磨着她。她很悲伤。失去父亲的痛苦在她心里是与俄国的不幸连在一起的,现在在平静的生活环境中度过了一个月以后,她的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她惊恐不安:她的哥哥——她剩下的唯一的亲人正面临危险的想法一直困扰着她。她要操心对侄儿的教育,对此她总是觉得力不从心;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是平和的,这平和源自她意识到她已经抑制住了心中升腾起来的与罗斯托夫的出现相关的个人的幻想和希望。
省长夫人在自己家里举行晚会后的第二天来到马利温采娃家,在和公爵小姐的姨妈谈完自己的计划(她事先声明,虽然在目前情形下不能考虑举行任何订婚仪式,但是总还可以让两个年轻人会会面,让他们相互了解了解)并且得到姨妈的认可后,省长夫人就当着玛丽娅公爵小姐的面谈起罗斯托夫,不停地夸奖他,还说在提到公爵小姐的时候他脸都红了——在这个时候玛丽娅公爵小姐体验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的感觉:因为她内心世界的平和不复存在了,又升腾起各种渴望、怀疑、责备和希望。
从得到这个消息到罗斯托夫来拜访前的那两天里,玛丽娅公爵小姐在不停地考虑她应该怎样对待罗斯托夫。时而她决定在他到姨妈家里来时她不去客厅,因为她穿着重孝不宜见客;时而她又想,在他为她做了那些事情以后这样做未免粗鲁无礼;时而她想道,她的姨妈和省长夫人在她和罗斯托夫身上有某种指望(她们的眼神和话语有时似乎证实了这种猜测);时而她对自己说,只有她自己心术不正才会这样看待她们:她们不会不明白,在她还没有脱去孝服的这种境况下,这样的说媒是对她和对她父亲的悼念的侮辱。玛丽娅公爵小姐设想,如果她出去见他,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她又怎样回答;可是要么她觉得她设想的这些话过于冷漠,要么意义过于深刻。她最担心的是在与他见面时会发慌,她觉得她一见到他肯定会不知所措,这样就会暴露自己的情感。
但是,星期天做过午间祈祷以后,当仆人到客厅里通报罗斯托夫公爵来拜访的时候,公爵小姐并没有表现出发慌的样子;只是淡淡的红晕浮上她的双颊,两眼闪烁着新的炯炯的光芒。
“您看到他了吗,姨妈?”玛丽娅公爵小姐声音平静地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表面上显得这样平静和自然。
当罗斯托夫走进客厅的时候,公爵小姐低了一下头,似乎是在给客人时间问候姨妈,然后,就在尼古拉朝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用发亮的眼睛迎接他的目光。她面带愉悦的微笑,动作庄重而又优雅地微微欠起身,把细腻柔嫩的手伸给他,然后第一次用一种新的、女性的低沉洪亮的声音说起话来,当时在客厅里的布里恩小姐困惑不解而又惊奇地看着玛丽娅公爵小姐。作为一个最会卖弄风情的女子,她自己在见到要讨他欢心的人时,也不会比玛丽娅公爵小姐应付得更好。
“或者是因为黑色适合她,或者她的确就是这样好看,可我却没有发现。而最主要的是——这种分寸和优雅!”布里恩小姐心里想。
要是玛丽娅公爵小姐此刻能够思考的话,她可能会比布里恩小姐更惊异于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从她见到这张亲切可爱的面庞的那一刻起,某种新的生命力量便控制了她,使她违背自己的意愿说话和行事。她的脸从罗斯托夫一进来的那一刻起,立刻变了样。就像挂着彩绘雕花灯笼的墙上的一幅画,它从前看起来是忧郁、阴沉而又毫无意义的艺术作品,但是当灯光点亮以后,它突然变得惊人地美丽:玛丽娅公爵小姐的脸就是这样突然变了样的。在此之前她一直藏于内心的那种纯洁的精神活动,第一次全都显露出来。她内心所有对自己不满的精神活动、她的痛苦、对幸福的渴望、温顺、爱情、自我牺牲精神——这一切现在全都通过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含蓄的微笑、温柔面庞的每一个线条流露出来。
罗斯托夫如此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似乎他了解她的全部生活。他觉得面前这个人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比此前他遇见的所有人都要好,重要的是,也比他本人要好。
他们谈的都些是最普通的而又没有多大意义的话题。他们谈到战争,也像所有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夸大自己对这一事件的担忧,谈到上一次相遇,但是尼古拉极力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他们谈到善良的省长夫人、尼古拉和玛丽娅公爵小姐的一些亲戚。
玛丽娅公爵小姐没有谈到自己的哥哥,只要她的姨妈提起安德烈,她就把话题转移到别的事上去。看得出,她可以装出关心的样子谈论俄国遭受的不幸,但是哥哥是她最亲最近的人,她不想也不会轻率地谈论他。尼古拉觉察到这一点,就像他以并非自己所具有的观察力洞察到玛丽娅公爵小姐性格中那些只能更加证实他心中那种她是一个特别的、非同寻常的人物的想法的一切特点一样。尼古拉也正像玛丽娅公爵小姐一样,当别人对他谈起玛丽娅公爵小姐,甚至当他想到她的时候就会脸红发慌,但是有她在场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完全轻松自如,说的话也不是事先准备好的那些,而是瞬间想到的和常常恰好想到的一些话。
在尼古拉短暂的拜访中,像有小孩子的地方人们通常做的那样,尼古拉在冷场时便求助于安德烈公爵年幼的儿子,同他亲热亲热,问他想不想当骠骑兵?他把孩子抱起来,高兴地带着他转圈,并且回头看了看玛丽娅公爵小姐。玛丽娅公爵小姐深受感动的、幸福而又羞怯的目光看着在她所爱的男人怀抱里的她所爱的孩子。尼古拉也觉察到了这种目光,并且似乎理解了它的含义,他高兴得脸色绯红,和善快活地亲吻着孩子。
玛丽娅公爵小姐因服丧不便出门,而尼古拉认为常去他们家也不太合适;但是省长夫人还是继续做着媒人该做的事,向尼古拉转达玛丽娅公爵小姐对他的赞扬之辞,反之亦然,并且坚持让尼古拉向玛丽娅公爵小姐表白爱情。为了让他表白,她安排两个年轻人在做日祷前在主教那里约会。
虽然罗斯托夫对省长夫人说他不会对玛丽娅公爵小姐做任何表白,但他还是答应前往。
像在蒂尔西特一样,罗斯托夫并不怀疑大家都认为是好的东西是否真的就好,现在也是这样,在尝试按照自己的理智安排生活与顺从地屈服于环境之间的短暂却又是真正的内心斗争之后,他选择了后者,并且听任那种不可战胜地把他(他感觉)引向某处的力量的摆布。他知道,在许诺了索妮娅以后对玛丽娅公爵小姐表白自己的情感是那种被他称之为卑鄙的行为。他也知道,他是不会做卑鄙之事的。但是他还知道(不是他知道,而是内心深处感受到),虽然现在他听任环境和指导他的人们的摆布,他不但不会做任何愚蠢之事,而且他会做出某种他在生活中还从来没有做过的、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在他和玛丽娅公爵小姐见面以后,虽然他的生活方式表面上看还是那个样子,但是从前的所有娱乐对他而言都失去了诱惑力,而是常常想到玛丽娅公爵小姐;但是想到她的时候,从来不会像想他在上流社会上遇到的其他所有小姐一样想她,也不会像长久以来欣喜若狂地想索妮娅那样想她。在想到所有其他小姐的时候,他几乎像所有正直的年轻人一样,总爱把她们想象成未来的妻子,在自己心里中衡量她们是否合乎夫妻生活的所有条件:白色的家常便服,站在茶炊旁边的妻子,妻子的马车,孩子,妈妈和爸爸,他们和她的关系等等,等等,对未来的这些想象给他带来很大的乐趣;但是当他想到大家为他做媒的玛丽娅公爵小姐的时候,他从来想象不出未来的夫妻生活会是什么样。即便他尝试着去想象,那么想到的一切也都是不连贯的、虚假的。这只能令他感到不快。
七
在沃罗涅什,关于波罗金诺会战和我军伤亡的可怕消息,以及更为骇人的莫斯科沦陷的消息,人们是在九月中旬获知的。玛丽娅公爵小姐只是从报上得知哥哥受伤以后,在没有任何确切消息的情况下准备去找安德烈公爵,这是尼古拉听别人这样说的(他本人没有见到她)。
得知波罗金诺会战和放弃莫斯科的消息后,罗斯托夫并没有体会到失望、愤怒或者复仇等诸如此类的情感,但是他突然感到在沃罗涅什很无聊和懊丧,也有些羞愧和难堪。他觉得他听到的所有的谈话都是虚假的;他不知道该如何评判此事,可是感到只有在团队里他才会清楚这一切。他急于结束购买马匹的事,常常无缘无故地对自己的仆人和司务长发火。
在罗斯托夫离开前几天,教堂里举行了祈祷俄军能够取得胜利的仪式,尼古拉也前去参加。他站在省长身后不远的地方,做出一副祈祷的庄重样子,心里却想着各种各样事,一直站到祈祷结束。祈祷结束以后,省长夫人把他叫到跟前。
“你看到公爵小姐了吗?”她用头指了指穿着黑衣服站在唱诗班后面的女士说。
尼古拉与其说是根据帽子下面露出的脸部轮廓,不如说是根据那种立刻就充满了他内心的小心谨慎、恐惧、怜惜的感情马上就认出了玛丽娅公爵小姐。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玛丽娅公爵小姐,此时正在离开教堂前划最后的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