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您的问题并没让我措手不及。”他说。“作为您真正的朋友,我对这件事考虑了很久。您看,如果您嫁给亲王(他是指那个年轻人)”他弯起了一根手指,“那您就永远失去了再作另一个人妻子的机会,而且宫廷也会不满意。(您知道,这里还涉及出身门弟的问题),但如果您嫁给老伯爵,那么您会让他的余生很幸福,尔后……亲王不必降低身份就能娶您这个达官的遗孀了844。”比利宾堆在一起的皱纹终于舒展开来。
844原文系法文。
“噢,这才是我真正的朋友845!”艾伦眉开眼笑,又碰了碰比利宾的衣袖。“但是,我既爱这个也爱那个,谁也不想伤害。为了他们两人的幸福,我准备牺牲我的生命846。”她说。
845原文系法文。
846原文系法文。
比利宾耸了耸肩,表示对这种为难事他也爱莫能助。
“真是个能干的女人!问题提得真可谓尖锐。她想同时当三个人的老婆847。”比利宾想道。
847原文系法文。
“但是,告诉我,您丈夫对这件事是怎样看的?”他问,因为他威信高,不怕提出这样天真的问题而贬低自己。“他同意吗?”
“啊!他是那么爱我848!”艾伦说,不知为何她觉得皮埃尔还在爱着她。“为了我他什么都愿意做849。”
848原文系法文。
849原文系法文。
比利宾又把皱纹收拢起来,准备着调侃的词850。
850原文系法文。
“连离婚也愿意851。”他说。
851原文系法文。
艾伦笑了起来。
如果说有谁胆敢怀疑艾伦已经着手准备的婚姻不合法的话,那么艾伦的母亲,库拉金伯爵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对女儿的嫉妒常常令她痛苦不堪,现在嫉妒成了伯爵夫人的心病,她再也不能听之任之了。她向一个俄国神甫咨询了丈夫活着时离婚和再嫁的可能性有多大,神甫告诉她说这是不可能的,让她高兴的是,他还给她看了《福音书》上的一段话,里面(神甫觉得)直截了当地说丈夫活着的女人再嫁是绝对不行的。
伯爵夫人有了她认为不容置辩的论据作武器,大清早就去找女儿了,希望碰见她独自在家。
艾伦听了母亲的反对意见,温和又略带讥讽地笑了笑。
“那里说得很明白:谁娶离过婚的女人……”老伯爵夫人说。
“哎呀,妈,别说蠢话了。您什么都不明白。依我的处境,我有这个责任852。”艾伦不说俄语,而说起了法语,她觉得她这件事用俄语说不清楚。
852原文系法文。
“但是,我的孩子啊……”
“哎呀,妈呀,您怎么不明白,神甫853有权宽恕854……”
853指罗马教皇。
854原文系法文。
这时艾伦的女伴进来向她通报,说亲王殿下在客厅里,要见她。
“不行,您告诉她说我不想见他,说我恨死她了,因为他不履行对我的诺言855。”
855原文系法文。
“伯爵夫人,对任何罪过都要有点慈悲心啊856!”一个浅色头发、长脸长鼻子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说道。
856原文系法文。
老伯爵夫人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行了个屈膝礼。进来的年轻人根本没理会她。伯爵夫人向女儿点点头就迈着碎步朝门口走去。
“是啊,她是对的,”老伯爵夫人想,在殿下出现的一瞬间,她所有的信念都土崩瓦解了。“她是对的,但在我们那一去不复返的青年时代怎么就不懂这些呢?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老伯爵夫人一边想着,一边坐上了马车。
八月初,艾伦的事总算有了眉目,她于是给丈夫写了封信(她想,丈夫是非常爱她的),通知他她打算要嫁给某某,并说她改信了惟一至真至善的宗教,她请他履行送信人交给他的必要的离婚手续。
“最后我祈求上帝,希望您,我的朋友,永远受到他神圣、有力的保护。您的朋友耶列娜857。”
857原文系法文。
这封信送到了皮埃尔家时,他正在波罗金诺战场上。
八
皮埃尔第二次跑下拉耶夫斯基炮垒时,波罗金诺会战己接近尾声,他随着一群士兵沿着一条沟朝克尼亚济科沃村的方向前进,走到包扎所,看见了血斑,听到了叫喊声和呻吟声,他赶忙混在士兵中继续往前走。
现在皮埃尔内心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摆脱他这一整天经历的可怕情景,赶快回到平常的生活环境,在自己家的床上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他觉得,只有在平常的生活环境下他才能够理解自己和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但那种平常的生活环境在哪儿都找不到了。
尽管他现在走的路上已没有呼啸的炮弹和子弹,但周围却处处如同战场一样。到处是忍饥挨饿、疲惫不堪、有时显得漠然的面孔,到处是血污,到处是军大衣,到处都能听见渐渐远去却仍然让人心惊肉跳的射击声,而且,还有难忍的闷热和飞扬的尘土。
沿莫扎伊斯克大道走了大约三俄里后,皮埃尔在路边坐下了。
暮色降临大地,隆隆的炮声停止了。皮埃尔一只胳膊拄着地,躺了下来,他望着夜色中从他身旁走过的人影,就这样躺了很久。他一直觉得有一颗炮弹正呼啸着朝他飞来,他颤抖着坐起来。他不记得在这儿待了多长时间。半夜,三个士兵拖来一些干树枝,在他身边点起火来。
士兵们瞟了瞟皮埃尔,把火生了起来,然后把一口小锅架在火堆上,往里面掰了些面包干,加了些腌猪油。面包和荤油的浓郁香味与烟味混在一起。皮埃尔欠起身,叹了口气。士兵们(他们共三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没理会皮埃尔。
“你是哪个部队的?”突然一个士兵问皮埃尔,显然他提这个问题的目的与皮埃尔想的一样,那就是:如果你想吃,我们会给你,但我们要知道,你是不是好人。
“我?我?”皮埃尔说,他觉得此时必须尽可能降低自己的社会地位,这样才能更接近士兵,也更能让他们理解。“其实,我是民团军官,只是我的部队不在这儿,我是来参战,跟他们失去联系了。”
“真有你的!”一个士兵说。
另一个士兵摇了摇头。
“好吧,如果你愿意,就吃点糊糊吧!”第一个士兵说着,把一个木勺舔了舔,递给了皮埃尔。
皮埃尔靠近火堆坐下,吃起了糊糊,也就是锅里煮的东西,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香的食物。当他俯下身,低着头一勺一勺地舀着,狼吞虎咽的时候,火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士兵们默默地看着他。
“你说说,你要到哪里去?”一个士兵又问他。
“我到莫扎伊斯克。”
“这么说,你是贵族了?”
“是的。”
“叫什么名字?”
“彼得·基里洛维奇。”
“彼得·基里洛维奇,那我们走吧,我们送你去。”
这几个士兵就和皮埃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朝莫扎伊斯克走去。
当他们到达莫扎伊斯克,开始爬通往城里的陡坡时,鸡已经叫了。皮埃尔跟士兵们一块走着,他已全然忘记,他住的客栈就在山脚下,他都走得超了过。如果不是在半山腰碰见他的驯马师,他(他当时就处在那种惊慌意乱的状态)还想不起来呢,驯马师来城里找他没找到,正要回客栈,看到黑暗中泛着白光的帽子认出了皮埃尔。
“大人,”他说:“我们还以为找不见您了呢。您怎么步行啊?请问,您这是要哪里去?”
“啊,对啊。”皮埃尔说。
士兵们停了下来。
“怎么,找见自己人了?”一个士兵问。
“那么再见吧!彼得·基里洛维奇,是吧?再见,彼得·基里洛维奇!”另外两个人说。
“再见,”皮埃尔说道,跟着驯马师朝客栈方向走去。
“应该给他们点什么!”皮埃尔想着,去掏衣兜。“不,不用了”一个声音对他说。
客栈的正房已没有位置,全给占满了。皮埃尔进了院子,躺到自己的马车上,蒙上了脑袋。
九
皮埃尔的头刚一挨到枕头,他觉得他就睡着了。但突然间,他清清楚楚地,几乎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隆隆的炮声,听到了呻吟声和喊叫声,听到了子弹啪啪作响的声音,闻到了血腥和火药味,对死亡的恐惧和害怕紧紧缠绕着他。他惊恐地睁开眼睛,从大衣底下抬起头来。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一个勤务兵在大门口一边同店主说话,一边在泥地上啪哒啪哒地走着。在漆黑的木板敞棚下,就在皮埃尔的头顶上,由于他一起身发出了响声,几只鸽子猝然抖动了几下翅膀。此刻满院子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客栈气味,这就是干草、马粪和焦油的气味,让皮埃尔感到格外宁静、愉快。在两个昏暗的板棚之间可以看到晴朗的星空。
“感谢上帝,这种事再也不会有了。”皮埃尔想,他又把头蒙了起来。“噢,恐惧的感觉多么可怕,我惊惶失措又是多么可耻!而他们……他们自始至终都那么坚强、那么沉着……”他想。在皮埃尔的概念里,他们就是战士,就是那些在炮垒上战斗的、给他饭吃,还有向圣像祈祷的战士。他们――那些奇特的,在这之前他并不了解的他们,在他的头脑里与其他人清楚而明确地区分开来。
“做一名战士,就做一名战士吧!”皮埃尔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全身心地投入这种集体生活,深刻体验把他们铸造成那种人的精神。但如何才能抛弃这些多余的、可恶的东西?如何才能抛弃身外的负担呢?有一段时间我本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逃离父亲。与多洛霍夫决斗后我也可以被送去当兵”。于是皮埃尔的眼前又闪现出那次俱乐部的宴会和他向多洛霍夫提出决斗的情景,浮现出在托尔诺克与恩师相遇的情景。接着又浮现出共济会那次隆重的聚餐。那次聚餐也是在英国俱乐部举行的。有一个熟悉、亲近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对,就是他!我的恩师。“他不是死了吗?”皮埃尔想。“对,死了。但我不知道他还活着。他死了,这多遗憾,但他又活了,我多高兴啊!”桌子的另一端坐着阿纳托利、多洛霍夫、涅斯维茨基、杰尼索夫,还有其他人(即使在梦里,皮埃尔心里也把这些人与他们区分得清清楚楚),这些人,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在大声喊叫,唱歌,但透过他们的喊声,他只听到恩人的声音,他不断地说着,他的声音那样富有深意,滔滔不绝,就像战场上的枪声一样,但听起来很愉快,让人得到安慰。皮埃尔不知道恩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他的思维在梦里相当清晰),他在说行善,说可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于是他们从四面八方,带着淳朴的、善良的、坚毅的表情围着恩人。但是,尽管他们很善良,却不看皮埃尔,也不认识他。皮埃尔想引起他们的注意,想说话。他欠了欠身,这时他觉得腿冷飕飕的,原来是露到外面了。
他觉得很难为情,赶忙用手遮住腿,果然大衣从腿上滑下去了。皮埃尔整理大衣时睁了一下眼,他看到的还是那些敞棚,廊柱和院子,但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泛着青色,天微微发亮,一切都蒙上一层薄薄的露珠和寒气。
“天要亮了,”皮埃尔心想。“但我不管这些,我要听完并弄懂恩师的话。”他又蒙上了大衣,但餐桌和恩师都不见了。只有那些话所表达的思想还在,不知这是别人说的,还是皮埃尔自己想出来的。
尽管这些思想是那一天所见所闻引起的,但后来每当皮埃尔一想起这些,他就相信,这是别人对他说的。他觉得,要不是在梦里,他永远都不会这样思考,这样表达思想。
“战争是人类自由对上帝法则的服从,是最艰难的服从,”一个声音说。“朴实就是对上帝的服从;上帝无处不在。他们是朴实的。他们纳于言而敏于行。言语是银,沉默是金。贪生怕死,一无所有;不怕牺牲,拥有一切。不经磨难,无以自励,无以自知。最难的事(皮埃尔不知道是在梦里继续想,还是听别人说)是善于在自己的内心把所有事物的意义结合起来。把所有的事物都结合起来吗?”皮埃尔对自己说。“不是,不是结合。想法是不能结合的,而是把这些想法套在一起,这才是必须的!对,应该套在一起,就该套在一起!”皮埃尔怀着内心的喜悦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他觉得是这些话,正是这些话表达了他想表达的思想,为一直在折磨他的问题找到了答案。
“对,应该套在一起,也该套了!”
“该套车858了,该套车了,大人,大人!”一个声音一直在说,“该套车了,该套车了……”
858俄语里“套车”和“结合”两个词的词根相同,大部分音相同,皮埃尔睡梦里听到的声音和车夫的声音有些相似。――译者注
这是驯马师在叫醒皮埃尔的声音。阳光已经照到皮埃尔脸上。他看了一眼脏兮兮的客栈,几个士兵正在院子正中间的水井旁饮着瘦马,几辆大车正从院子里驶出去。皮埃尔厌恶地转过头,闭上了眼睛,又赶忙倒在了马车的座位上。“不,我不想要这些,不想看见也不想明白这些,我要理解梦中向我揭示的东西。再多一秒钟我就全领悟了。我可怎么办呀?套在一起?但怎样才能把一切都套在一起呢?”于是皮埃尔恐惧地感到,他在梦中看到和想到的一切的全部意义都烟消云散了。
驯马师、车夫和店主都跟皮埃尔讲,说一个军官带来消息,法国人已逼进莫扎伊斯克了,我们的人正在撤退。
皮埃尔站起来,让套好马车后去追赶他,他就步行穿过市区先走了。
军队离开时留下大约一万名伤员。这些伤员在院子里,从窗户里随处可见,街上也是一群一群的。街上运伤员的大车旁吵吵嚷嚷,尖叫声、咒骂声、打人声不绝于耳。马车赶上了他,皮埃尔让一个他认识的受伤将军坐上车,和他一起到了莫斯科。在路上皮埃尔得到他内兄和安德烈公爵的死讯。
十
三十日,皮埃尔回到了莫斯科。快到城门口时,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副官迎着他走来。
“我们正到处找您,”副官说。“伯爵要立刻见您。他让您马上到他那里,有重要事情。”
皮埃尔没回家,雇了一辆马车就去见总督。
这天早晨,拉斯托普钦伯爵刚从郊外索科尔尼基的别墅进了城。他家的前厅和接待室挤满了应召或来请示的官员。瓦西里奇科夫和普拉托夫已见过了伯爵,他们告诉皮埃尔说,莫斯科保不住了,就要放弃了。尽管这个消息是向居民隐瞒的,但官员和各个部门的长官就像拉斯托普钦伯爵本人一样,对莫斯科会落到敌人手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为了推卸责任都来向总督请示,负责的部门该怎么办。
正当皮埃尔走进接待室时,军队来的信使正从伯爵那里出来。
人们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信使绝望地摆了摆手,穿过客厅出去了。
皮埃尔在客厅等候时,用疲惫的目光环视着房间里形形色色的官员,有年长的、有年轻的;有文官、有武将;有高官、有小吏。看起来人人忿忿不平,人人忐忑不安。皮埃尔向一群官员走去,里边有一个熟人。同皮埃尔打了个招呼,他们继续他们的谈话。
“要先疏散出去,再召集回来,这不成问题。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看他写的什么,”另一个人指着手里拿着的印刷品说。
“这就是另一码事了。老百姓需要这个。”第一个人说。
“这是什么?”皮埃尔问。
“是新传单。”
皮埃尔拿过一份,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