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说:“所以说,我们的老百姓是最善良、最好的,可我们有些人,就偏偏不肯为老百姓办好事,服好务。”
“所以,我只好豁出去了,在位一天,我就得抓紧一天。”他说。
刘林微笑道:“但要注意,抓干部作风的整治,一要加大力度,二要讲求方法,千万不要把自己搞成孤家寡人啊!”
周大兴便也笑了:“刘书记,谢谢您的提醒。”
八十四
两个小时后,车子驶进了柳林村。这是全县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在一条山沟沟里,与外面的联系就是一条不很宽阔的沙石公路。有人说,柳林村是平阳县的晴雨表,如果柳林富了,整个平阳就都富了。刘林第一站便是看柳林,这是有一定道理的。鲁平也摸透了领导的心思,因此也就特别在柳林花了点心思。
鲁平和邓志雄一早就领了好些村民在村口等候,村口悬挂着一幅巨幅标语:“热烈欢迎市委刘林书记莅临我村检查指导工作!”
等了一个上午,还未见人来,有些村民就转回村里去了。鲁平和邓志雄仍领着十来个人等在村口,邓志雄叫厂里派人给他们中午送来了盒饭。
等人,时间就显得过得特别慢,风不吹,鸟不叫,牛羊也不走动,山沟里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看见他们的车子了,邓志雄便叫人放起了鞭炮。
村里许多人也闻声纷纷赶了来。
车子驶进村口,人们就高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刘书记好!向刘书记致敬!”等口号,而且整齐划一,很有节奏,这是邓志雄特地花了半天时间培训出来的。
刘林就下了车,鲁平和邓志雄便争着迎上去和他握手。
鲁平握手时说:“刘书记,您辛苦了!”
刘林就笑着说:“不辛苦,同志们辛苦了!”
刘林一边走,一边微笑着向大家挥手致意:“父老乡亲们,你们好,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来看望你们!”
大家就拼命地鼓掌。
有两个十来岁的小孩,一男一女,各捧着一束鲜花跑上去献给了刘林。
刘林接过花,就弯下腰在两个孩子脸上各亲了一口,还亲切地问:“都上学了吗?”
“上四年级了。”孩子说。
“成绩好吗?”
男孩抢先道:“报告刘书记,我们两个都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
“是吗?这就好,不仅是今年评上三好,以后年年都要评上三好,好吗?”
“好!我们一定不会辜负刘书记的期望!”两个孩子齐声回答。
这显然都是安排好了的,刘林有些不快,可他没有表露出来,仍是呵呵地笑着。
众人就都笑得仰仰的。
有些村民在议论:
“这个刘书记看样子是个好官,没一点架子。”
“能够到我们山沟沟里来,就蛮看得起我们老百姓。”
“只不晓得这个市委书记是个多大的官?”
“你看连县长,书记都来陪同,那肯定要比县长大。”
“我看还是官当得越大的越好,坏事的都是下面的人。你看乡上的那些人,官不大,却没一张笑脸,就像你借了他的米还给他糠一样。”
“那也未必。人家只是下来转转就回去的,能板着个脸来吗?”
“你说的也是,我们又没和人家长住在一起,谁知道人家是真好还是假好。……”
说各种各样的话都有。
这些话,有些刘林已经听到,有些没有听到,他装出全不在乎,仍是一脸笑 容可掬的样子。他很随意地走进了一家农户。
这家农户是一栋木板房。山区林木多,村里大多数房子都是木板结构的房子。房子显得有些陈旧,却没有破损,看来也有十多年了吧。家里抬掇得干干净净,烟熏色的立柜,擦出漆红颜色,茶壶茶碗擦得锃亮,油醋瓷瓶瓦罐摆的整整齐齐。厅屋上方放着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台29英吋的大彩电,彩电的下方摆着好些张木条凳。
刘林刚踏上台阶,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立刻从屋里走了出来:“刘书记来了,快请屋里坐。”
刘林抬眼一看,只见电视机已经开着,正在播放金庸的武侠片《鹿鼎记》。两位老人正坐在凳子上看,见来了客人,连忙起身让坐。
中年男子忙介绍说:“这是我爹我娘。”又指着刘林向老人介绍说:“这就是市里来的刘书记,这可是我们山沟沟里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官啊,爹,娘,这可是我们的福份。”
两位老人便忙躬身说:“刘书记好!”
刘林也忙说:“老人家,快请坐。”
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忙满面笑容地从厨房里出来,给客人们端上茶,每杯茶里都放着一小束茴香,这是山里头待客最为客气的茴香茶。
不少乡亲也跟了进来。由县长、书记亲自作陪的大官能光临老百姓家里,这的确是件新鲜事,山里人就喜欢看个新鲜。
刘林没想到会来这么多村民,便非常高兴,忙招呼大家坐下。
他和大家亲切地拉开家常,他问坐在身边的一位老人:“老人家,家里有几口人呀?”
“五口。”
“养了几头猪?”
“六头,一头母猪要下崽崽了。”
“日子过得好吗?”
“托党和政府的福,日子比以前好多了。”
一位市里的领导能和一个庄户人这么亲切地交谈,使得这位老人消瘦的脸上出现一种诚惶诚恐的表情。老人的八字眉儿颤抖了一下,一年四季总是拢在袖管里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他觉得手掌心都冒出汗来。
幸好刘林没有再问他,而转脸去问其他几位村民,他问得很细致,人们回答得也挺具体,刘林高兴得直点头。
这时,外边闹嚷嚷的,只见人们迅速闪向两侧,原来是长洲市电视台和《长洲晚报》的记者不知怎么知道的也赶来了,电视台的一名男记者扛着一架摄像机在人群里扫来扫去的。一些姑娘媳妇显得很害羞,一见摄像镜头朝她们扫来时便往人后面躲,却又都把眼睛偷偷地往外瞅,用手捂住嘴吃吃地笑。
刘林心里有些不快,但这么多人在场,又不便发作,便端起茶杯慢慢地喝。
那位中年男子这时走过来,满脸胀得通红,拉拉衣襟,又搓搓双手,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才合适,他嘴唇抖动了半天这才说清楚:“刘书记,现在我可不可以开始汇报了?”
“汇报?”刘林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别叫汇报,就不能坐下来随便说说吗?”他就希望仍是那种拉家常式的随和气氛。他知道,经记者这么一闹腾,这种气氛不可能再有了,接下来的只能是那种依照惯例的呆板的办事过程。
中年男子说:“我不会说话,就简单地汇报几句吧。在村党支部、村委会的关怀下,在市委的正确领导下,在县委和乡党委的直接领导下,我们农民在迈向小康的路上前进了一大步,每家每户都遵照乡党委、政府的要求,认真制定了切合我们实际的家庭经济发展规划……”
刘林的眉头就又皱起来了,打断他的说:“你别背了,是乡上给你准备的稿子,对吗?
中年男子就脸红得厉害,两只手也不知道怎样放才好。一旁一直面带笑容的鲁平,一听刘林说的话,笑容便一下僵在了脸上,一张脸涨得紫红紫红的,以往那种粗野莽撞不害臊的劲全没了。
刘林看出了大家的窘态,便笑着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胛,说:“你别在意,不是说你,谢谢你的招待。真的,我很感谢你。”说着便起身,转脸朝周大兴说:“再去看几家吧。”
于是,大家就都起身。
接着,又看了两三家,情况都差不多,都是家里开着29英吋的大彩电,厅屋里整齐地摆着长条凳,有的家门口还贴着用红纸写的欢迎标语,说的话也全是像背稿子一样。
刘林的兴致就一下全没了,他不肯再往下看,脸阴沉着,便叫车子往回开。
鲁平一下全傻了,忙找着周大兴,悄声问:“周县长,刘书记就真不看了。”
“还能看什么?”周大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都事先做好了的,明摆着是糊弄人嘛!”
“我,我哪敢呀!”
“这还不敢吗?事先我就跟你打了招呼,别搞花架子,刘书记是特别注重实际的领导,可你连我也给糊弄了。”周大兴此刻的脸色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鲁平就僵立在那儿。这个自以为能掐会算的人,完全没有料到今天会发生这样尴尬的一幕,他嘴唇痛苦地扭曲着。邓志雄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他便点上,用力吧了一口,一团辛辣苦涩的东西猛地涌塞进胸腔,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呛得他两眼发花,几乎要流出泪来。
刘林坐进车里没有说一句话,空气似乎很沉闷。周大兴竭力想打破这个沉闷的局面,故意想找别的话说,可是,心里越着急,别的话就越想不起来。
车子驶出了长岭乡,刘林对周大兴说:“老周啊,你说的那个要抓干部作风的建设,这可是说中了问题的实质。就说今天这件事,本来是件极容易办的事,是什么就让人家看什么,却偏要搞起这么复杂。我们是自己哄自己,老百姓却会认为是我们做秀,是演戏,我们的党委、政府还能在群众中有威信吗?人民群众还能信赖我们吗?”
“这的确是很严重,”周大兴说,“这也说明平时我们对干部教育不够。”
“不是不够,而是很不够,”刘林一脸严肃的说,“就这个事,你要好好地向市委写份检查,你是平阳的主要领导之一,这个班子带得好不好,你有很大的责任。”
“您批评得对,我一定会深刻地作出检查的。”
车内就都沉默了,虽然沉默的时间异常短促,但其间,每个人的内心话动却是复杂的。
刘林看着车子的前方说:“老周啊,我们身上的担子不轻啊!我已让那几个记者留了下来,好好地写篇报道,我再给写个评论,然后在全市开展一次干部作风的整治。我知道,你工作还是很努力、很踏实的,但问题是出在你们平阳,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你放心,我会与市委保持一致的。这样吧,今天您是不是就在平阳住下?”
“不用了,”刘林笑道,“住不住都一样,我想还是赶回去的好,我不想再惊动大家。”
八十五
何伟光来市环卫局上班已有些日子了,刘琴一直未来看过他,夫妻之间仍闹着别扭,他便心情一直不好,加上这里一切对他来说都很陌生,更是变得不爱多说,一股从未有过的孤寂感涨潮似地时时漫过他的胸口,他遂觉得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四周的人都好像对他含有着敌意。
这天,他坐在办公室里,和往日一样,眉毛仍是拧在一起,脸色像黄昏一样阴沉,只是狠命地吧着烟。
他又想到李小艳,便又止不住拨打她的手机。
一会手机里便传来她的哽咽声。
他朝空旷的室内看了一眼,便低声问道:“小艳,小艳,你还好吗?”
“有什么好呢?我一个弱女子,生成的苦命。”
他遂觉得室内的空气都变成了铅铁,重重叠叠地压上他的心来。他说:“你不要这样,听话,好吗?”
“我还能怎样?出了这么大的事,在平阳我是没法子呆了。”
“你想去哪里呢?”
“不知道。反正是去外面打工,只要能找到事干就行。”
“要不,你到市里来吧。”
一阵沉默。她接着说:“你不用费心了,让我过点清静日子。”
“小艳,是我对不起你。”
“我是天生的命贱,这怨得了谁呢?”
他再要说,对方却已关了机。他再拨,对方仍然关着。
他就这样僵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喝多了白干酒似的,两只眼睛发红,又有点发直。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电话铃响,他没有动,铃声就不停地响。
他不很情愿地拿起话筒,有些厌烦的问:“喂,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