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这润湿的、温暖的泥土上,呼吸着醉人的空气,顿觉有一种甜美、欢悦的情感沁入心田,快乐得想喊想叫
〇一
雨下得很大,天又发黑,黑得像黑夜一样。云层很低,简直像罩在头顶。雷在头顶上隆隆地滚动着,好像被那密密层层的浓云紧紧地围住挣扎不出来似的,声音沉闷而又迟钝。大雨遮天盖地的织成了密匝匝的水网。
一辆吉普车在雨中飞驶着。车子是开往清河乡去的。车上坐着的是副县长周大兴和秘书李小刚。周大兴是接到清河乡的报警电话才去的,电话里说,大清河发洪了,水势好汹。他担心水把河堤冲了,尤其是杨柳湾那段,首当其冲,且水势极陡。周大兴中等身材,文质彬彬的样子,显得很书卷气。敦敦实实的体格,健壮得像棵香樟树。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像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其实他只有三十多岁,是市里最年轻的县长。
雨点打在车篷上嘭嘭地响。雨是乱敲打的,忽然从这边,忽然从那边,打鼓似地向篷顶直敲。
忽然,一道闪电,整个大地似乎都燃烧起来。这闪电,使人目眩的惨白的光,照着车里几张严肃的脸。借着这惨白的光,我们可以看清周大兴的模样:蓄一头乌黑的短发,眉目清秀,是那种知识型干部的样子。他双眉微蹙,嘴唇紧咬着,只那双深邃的、充满智慧的眼睛里,始终燃烧着一朵火焰。
这场雨来得太凶太猛,现代高科技的卫星云图将一团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南太平洋强劲的暖湿气流在江南腹地纠缠、交合、翻腾,在两广、湖南广阔的天宇中形成浓重的降雨云团。天穹撕裂了,倾盆大雨从变黑了的天空上倾泻下来。这不是雨,是狂暴的充满了旋卷的黑暗的水旋风,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暴雨成流,小河陡涨,再加上局部山洪暴发和一些水库的泄洪,万水交汇,终于形成了大清河有史以来最大的洪峰。
市抗洪指挥部已给各级官员发出了死命令:要集中人力、财力、物力打歼灭战,投入抗洪救灾抢险战斗!不许出任何问题!谁出了问题,就拿谁试问!去年也是抗洪期间,市抗洪指挥部派人下来检查,在一处大堤上,发现有几个乡镇干部竟然躲在工棚里玩“将将胡”,玩10块钱一炮,尽管数额不算大,但输赢也有上千元。用时下的说法是:钱是个好东西!谁要是经历过没有钱的滋味,就不会假模假样地装清高,视金钱如粪土,爱不爱财不是区分君子和小人的标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男人的所谓气质、气势、气派,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靠金钱财富支撑和装点的。上千元,对一个乡镇干部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但是,他们选错了时间,怎么能在这个非常时期玩这个呢?当然一下被指挥部的人抓了个正着,不仅当场被免职,而且在全市通报批评。还有一次,也是市抗洪指挥部的人下去检查,发现有一个县除了一名副县长上了大堤外,其他的几个县领导居然都待在家里。市委书记大光其火,拍着桌子骂娘。也活该这几个县领导倒霉,平日在人前一个个也是人五吆六,风光得很的人物,这下栽惨了,全都丢了头上乌纱。他当然不是怕挨惩处才去的,他是担心大清河这头恶龙疯狂起来,不知会有多少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会受到损害,他必须亲赴第一线,与广大干群一起,无论如何也要制服住大清河这头肆虐的恶龙,把灾害降到最低线上。
车里显得很沉闷。
秘书李小刚许是想打破这种沉闷,便没话找话地朝周大兴说:“周县长,您的经历可不一般啊,够写一本书的。”
“什么不一般,”周大兴笑道,“我当过知青,读过大学,当过农技员,后来到乡政府、到县委办公室,就这么简单。”
“就这已不简单了,”李小刚说,“您当长岭乡乡长时,那是县里有名的贫困乡,成了每届县领导脑壳皮痛的地方,可居然让您一下就把那里搞活了,成了开发山区、搞活经济的典型。如今,像您这样的领导干部就不多了。”
“你别这么说,应该说好干部还是多的。”他说,却显得有几分沉重。他又想起在长岭乡的那些日子,他是因为没有任何背景,这才分派到全县最贫困的长岭乡的。这地方的确太穷,比他想象的还要穷。这里山多田少,山野里,土地像一位身己朽木的老头子,萎缩着身子萧萧瑟瑟,呈一片腐旧的灰黄。乍一见到这幅图景,背脊心里就一阵阵发凉,僵僵地站在那儿,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半天未挪动步儿,心里涌起一丝难言的疲惫和无奈。可是,年轻的血液仍倔强地在血管里奔突。于是,他便向他的那些还在乡村当农技员的同学求助,一下来了好几个。他们帮助村民改变种田的方法,头一年居然就大见成效。也许正如毛泽东同志说的“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愈是穷,愈是显出这种成效,对比就愈是强烈,没两年,居然就把长岭乡戴了多年的“贫困乡镇”的帽子摘了。接着来的便是大会小会的表彰,他一下成了全县的典型。但他心里清楚,每当看到那葱绿的山坡和平展的田畴,他便能彻心彻骨地感受到脚下的这块土地蕴含着他的多少痛苦与欢乐、沮丧与希望,深切的哀惋和强烈的忆恋。他不禁长吁了一口气。不过,在他平静的心池里,好似被人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当然,干坏事的终究是少数。不过,真能替群众着想,为老百姓干事的确实不多啊!”李小刚这样说。
“没那么严重嘛!常说‘当官一张纸,做人一辈子’。”
“周县长,您这两句话,我看就有蛮多内容,报社里那些笔杆子就可以好好地写出一篇文章来。”
“小李啊,你可别学着尽说奉承话,”周大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奉承话听多了,我就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了。”
两人就都笑了起来。
〇二
四个小时后,车子开进了清河乡政府大院。
车子刚停,周大兴便急匆匆地直奔乡政府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好些人,书记何旺、乡长鲁平、秘书老林,另外还有几个副乡长、干事。他们有的在打电话,有的正围着一幅河流渠道图争论着什么。人们的脸色都很严肃,屋子里的空气极是紧张。
乡长鲁平一见周大兴进来,双眼一亮,赶忙迎了上来:“周县长,我们正要派车子去接您,没想您这么快就来了。”
“水还在涨吗?”周大兴问。
“在涨。”
“多大流量?”
“流量弄不清,我只知道已超过五四年的水位。”鲁平这样回说。1954年这里发了一次洪水,也是这里近百年来最大的一次洪水。
“各村都通知了没有?”周大兴又问秘书老林。
“都通知了,妇弱老幼都已转移。”秘书老林说。
“这样吧,”周大兴对鲁平说,“马上把基干民兵集合起来,带到堤上去,你和几个副乡长分别到车田、阳谷、霞光、乌龙几个村去。”转头又对李小刚说:“你和老林留在办公室,及时把汛情的变化告诉县委、县政府。”
干部们分头离去。
周大兴朝何旺一招手:“走,我们上杨柳湾去,恐怕那里要出问题。”
何旺说:“我去吧,你在家指挥。”
“现在不是争的时候,走吧。”说着便拽着何旺又钻进车里。
车子没开出一里地,公路上便有水漫过来,车子过不去,周大兴便叫车子回去,自己与何旺下了车。
周大兴裤腿一挽便往水里趟。
两人迎着风雨往前赶。
乡政府去杨柳湾有十来里路。周大兴黑着脸子,什么话也不再说。爬过一道坡岗,远远就看到堤堰上有许多人晃来晃去,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和水的吼声。
周大兴的步子更快了,何旺气喘吁吁地跟着他奔跑。
爬上堤堰的时候,只见河里的水已经漫到平台上来了。河水好凶,嗬嗬嗬地喧嚣着,咆哮着,浪涛一个接着一个浪涛,漩涡一个套着一个漩涡。堤堰上到处堆着一捆一捆的芦席、椽子、沙袋……人们有的在搬运器材,有的在抬土培堤,人来人往,一片乱嚷嚷的。
周大兴在一座简陋的茅草棚里找着村支书杨有德、村长李志勇。这茅草棚子便是临时的防汛指挥所,村长和支书都是一脸的愁眉苦脸,周大兴和何旺的到来,无疑的使他们都感到有一种如卸重担的惊喜。
周大兴问了防汛器材准备的情况,组织了多少人上堤,又问了河水上涨的速度。问完,周大兴便领先钻出棚子,对村长李志勇说:“你去把人组织一下,别这样乱哄哄的,叫大家不要惊慌,严密注视险情,哪里有险,要及时抢救。”
李志勇说了声“是”,便转身走了。
周大兴领着何旺、杨有德往前走去,他要去察看水情。
杨有德在后面喊:“周县长,前边危险,您留在棚里指挥。”
周大兴没有理睬,管自往前走去。
风推着浪不断地向堤上猛扑,一个个浑浊的巨浪极是狰狞,仿佛是有鼻子有眼的怪物,呼啸着朝着人们张开血盆大口。
正走着,忽然前面传来“哗———”一声巨吼,接着就响起急骤的锣声。
“不好,决堤了!”周大兴止不住叫了一声,拔腿便往前跑。
出险的地方,人们奔跑着,喊叫着。
周大兴很快挤到前面,只见河堤决开两丈多宽,洪水翻滚着直往外奔涌,发出一种可怕的吼声。
村长李志勇指挥着人们往决口处填沙袋,河流水太急,沙袋扔下去马上就给水冲跑了,且堤堰在继续倾塌,决口愈来愈大。李志勇白了脸色。
周大兴朝何旺吩咐道:“老何,你快去给县里报警。”说着,便一纵身跳下水去,转身向众人喊道:“会水的,跟着我来!”立时,有十几个后生跟着跳下水去。
十几个人手拉着手连成一排,浑浊的河水没到他们腰部,很快就没到胸口。
水在吼着,一个大浪,挟裹着泥屑、沙粒,向他汹汹地撞来,他身子晃了一下,立刻又被身旁有力的胳膊紧紧挽住。他心窝里一热,大声吼道:“人在堤在,就是死也要守住大堤!”
杨有德只觉着眼睛发湿,忽一声大吼:“快,下桩!”抓住一根木桩便往水里打去。
只见榔头在当空舞动,一根根数米多长的木桩被狠狠地砸入泥土。
人们显得很有秩序,飞快地传送着芦席、沙袋等各种器材。打桩声、号子声、水声、风声搅混在一起,撼天撼地,让每一个人的心扉都感受到了一次强有力的冲击,都感到自己的身心整个儿都消融在这声音里,且随着这声音一起颤动。
〇三
两天后,洪水才退。
太阳一晒,空气里便四处散发着一种令人胸闷的气味。村寨、田野,以及看不到的茫茫远远的地方,全呈现一种意料外的静谧,很让人联想到了一个哭疲乏了的小伢,现在睡着了。
周大兴有些疲惫地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忽然觉着有种头重脚轻的晕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