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脸汉子说:“她一起身我就发觉了。那会儿我还没睡着觉。她站起身悄悄看了一圈,见你们都睡着了,就慢慢往外走,刚走几步又停下来把衣裳脱下来甩了,捡一件蓑衣披上站着撒一泡尿就往东走了。是站着撒一泡尿。我听她还哧哧笑了几声,弯腰往腿上擦抹大概都尿到大腿上了。”
于是他们一路追到沼泽地。
他们意外地发现这里还有两个人,都是成色很好的年轻人,可以卖大价钱的。而且依稀记得来过这地方。
他们把三个人围在中间。
腊说:“小迷娘,跟我们回去吧。”
瓦说:“小迷娘,你跑不了啦。老老实实跟着回去,不会亏待你。”
另外两个伙计拉开架势,只等一声令下就会扑上来。
黑脸汉子和那个傻娘儿们以及一串拴着的野人或坐或站,静静地看着事态发展。
小迷娘不愿回去,也不准他们把小喜子和茶带走。茶情绪激烈,摆出拼命的架势,和小喜子每人手里都抓两块有棱角的石头块,背靠背站在中间,气势汹汹地环视着周围。小迷娘感到茶和小喜子的脊背发抖,就大喊大叫说你们甭怕!没啥好怕的!那两个伙计都是雇来的平日和我不错是吧?我待你们不错吧我偷偷地和你们都睡过觉你们别动手!小喜子你看那个大胡子叫腊是我大哥他心眼不错和我最好,大哥你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你的命对吧我早就劝你带我走你不听对吧我恶心瓦你也恶心瓦对吧大哥你不会抓我走吧大哥你听我的干脆把瓦杀了把那些人放了我跟你走远走高飞大哥你最心疼我你可甭抓我呀!小喜子你看那个黄脸瘦子就叫瓦这家伙心毒手狠当心一点他最喜欢拿棍子捅人的心口窝你瞄准了砸瞎他的眼睛!还有还有喂喂黑脸汉子你们别光看呀快把绳子弄断一块动手打死黄脸狼快呀快呀!……
小迷娘声嘶力竭呼喝喊叫还真的起了作用,腊和两个伙计都退了几步,拴着的野人们“嗷嗷”叫起来开始互相用牙齿咬绳子。瓦本来笑眯眯地看着小迷娘喊叫像是欣赏一只困兽的挣扎哀鸣,但渐渐地他的脸也变了。她的极富煽动的喊叫不仅瓦解了他的队伍,而且使他处于一种危险的孤立地位。瓦操起一根棍子阴沉着脸一步步逼上去,他不能容忍这个娘儿们再煽动下去。他必须弄死她。与此同时,瓦以他不容置疑的果断喝令他的两个伙计去制止骚乱的捕获物。到手的野人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他不能让他们跑掉。此时腊似乎有些犹疑,他待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去和两个伙计共同制服野人们,还是去援救小迷娘。
那时柴姑和老佛就潜藏在附近的一簇苇丛里。他们是在半路上发现这个古怪的队伍并一路尾随来的。柴姑不知他们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她已大体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这使她极其兴奋。
她决定参加攻击,援救那些被俘获的可怜的人。
谁也说不清一场混战从哪里开始的,好像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打在一起了。被拴着的野人大部分都已弄断绳子,有几个飞也似的逃走了,其余的和押解他们的伙计打起来。那个傻乎乎的娘儿们慌慌张张跑出十几步,忽然又折回身加入混战。她没有扑向敌人,却冷不防抱住黑脸汉子的腿,拼命咬了一口,这些天,她和黑脸汉一直拴在一起的。她老在哭泣,有时稍微停一会儿歇歇气,黑脸汉子就用膝盖顶她的屁股,顶得尾根发疼,于是她条件反射一样又哭起来,哭得像小狗一样。她有几次边哭边偷眼看他,发现他正闭目养神,很快意地晃着脑袋。有一会儿她便忘了哭泣,猜想这家伙怎么这样,就非常恨他。有好多次她都累得哭不动了,特别夜间想打瞌睡。可是刚一低头打盹,屁股上又被他顶了一下,然后还飘过来一句话:“慢慢哭,不要着急。”野种,你怪恣儿!傻娘儿们便又嘤嘤哭起来,像催眠曲。黑脸汉子便晃着脑袋继续闭目养神。她真是恨死他了。她死死搂住他的腿,黑脸汉子脚下一绊,被人一棍打倒在地。但接着又一跃而起。
在瓦抡起棍子飞扑小迷娘的瞬间,小喜子手中的石块击中他的嘴。瓦“呃”了一声,像打个嗝,吐出两颗门牙,带着血。小喜子吓坏了。茶抱住他扬起的右臂尖叫一声:“别打了!”小迷娘却大声喝彩,连连叫唤说:“小喜子你真行!再打!”也扔出两颗石子,都擦他耳边飞过去了。在小喜子愣神的时候,瓦突如恶豹一样扑来,一根棍扫倒茶和小喜子,同时翻转手腕揪住小迷娘的头发摔在地上,举棍就要捣她心口窝。但瓦却突然倒了。是腊冷不防踹了他一脚,接着两个人就打在一起了。瓦摔丢了棍子,两人赤手空拳你一下我一下地打。瓦说大哥你真要和我翻脸啦!腊说你心太恶啦!瓦说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呀!腊就有些心虚不再出拳。瓦转身又去揍小迷娘,腊就拦住不放说你不能害小迷娘。
瓦说好吧我杀了这一对狗男女,弯腰操起棍子劈头冲小喜子打去。茶伸胳膊一挡,“咔嚓!”胳膊断了。茶好像惨叫一声滚到一旁。瓦没说话,他一直不大说话。他笑了笑举棍又打向小喜子,只听“日”一声,棍子带着风。小喜子躲不开了忙双手抱住头。“咔嚓!”小喜子手腕断了一个。小喜子“噢”了一声拔腿就窜。瓦又追上去,还是笑嘻嘻的。小喜子一只手腕吊着,面色蜡黄,疼得汗珠子扑簌簌滚动。小喜子哭了。他跑得很绝望,他听到了身后的阴森森的笑。他脚下一软,栽到地上,瓦喉咙里又“呃”了一声。他走过来抓起小喜子翻了几下,好像是选择下手的最合适部位。他不慌不忙的,就像逮住一只老鼠的猫,并不急于吃下去,只在那里玩弄。小喜子已经喊不出声,只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他知道他要死了。他突然叫出一声“茶姐救我”,声音抖抖的极微弱。
但茶姐来不及救他,茶姐也救不了他。茶姐距他几十步远,而且一条胳膊也已断了。瓦笑了,说:“小子,你真没用,喊个女人救你。你说她叫啥?她叫茶!”
小喜子不再吱声。脑子里空空的,他看到一只麻雀在头上飞过。小喜子哭了。瓦站起身,操起棍子,对准他一只眼捣下去。他觉得那里很有趣。捣下去肯定会咕噜噜冒一汪水,然后再捣那一只,再咕噜噜冒一汪水。
但瓦的棍子还没捣下去,便从对面的草丛里飞来一鞭子。“噗”,鞭梢点中了他的右眼,卷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瓦大叫一声,往后弹出几步远,高高的,然后摔坐在地上,他摸了摸右眼,只剩一个松乎乎的眶。眼珠子没有了。日他娘!瓦用左眼看了看,从草丛里站起来一个女子。绝美。日他娘!她后头站着一头巨兽样的汉子。那汉子傻呵呵地笑着在拍手。
后来的一场混战是很难描述的。最重要的是柴姑和老佛的突然出现,不仅改变了两方面的力量对比,而且使腊和瓦万分沮丧。虽然腊和瓦联手对抗,但在灵巧如猿的柴姑和力大无比的老佛面前,几乎是无所作为的。柴姑一手是“钦差陆”的鞭子,一手是朵朵的辫子,像两条蛇咬着腊和瓦,使他们发出一阵阵惨叫。老佛仍然傻呵呵地笑着,慢腾腾走过去,抓住两个人像扔口袋一样扔出去。他们爬起身,操起棍子再扑上来。老佛着实挨了好多棍子。但他不懂得躲闪,也不会还手,只伸手抓住一个扔出去,再抓住一个扔出去。他扔得兴致勃勃。那时另一处已经结束了战斗。野人们全都挣脱了绳索,有几个跑走了,大部分愣在那里看这边的打斗。腊和瓦的两个伙计已被黑脸汉子收拾了。傻娘儿们蹲在被打倒的两个伙计面前,翻翻他们的眼皮,对黑脸汉子说:“死了!死了!”
黑脸汉子拍拍她的肥大的屁股说:“别说话。”
黑脸汉子正看着柴姑潇洒的身影发呆。
这女子从天而降,他想。他想去帮帮她,但终于没动。她不需要他的帮助。而且事实上是她帮了他。
这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打斗。腊和瓦被老佛扔得昏头昏脑。他们手中的棍子已断成几截,老佛像是没有感觉。而他们身上已被柴姑的鞭子抽得尽是血道道。他们再一次艰难地爬起来时,都有些身子打晃。头上脸上尽是泥浆血浆。腊的眼皮有些浮肿。腊说:“瓦,咱走吧。”瓦剩下的左眼看着柴姑,头歪歪地笑了,说:“你的鞭子不错。”柴姑也笑了,说:“是个老官儿送我的。”瓦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柴姑说:“当心你那只眼。”
腊和瓦手提半截棍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往西。
小迷娘愣了一会儿,也随后追去了。“等等我!……”
柴姑手提鞭子站在剩下的七八个野人面前时,有点喘微微的。他们都看着她。黑脸汉子也看着她,一点儿也不友好。柴姑被他看得有点局促。她想这人怪傲气的。先前打斗时,她曾插空儿往这边看过几次,腊和瓦的两个伙计不知怎么被他弄倒的,好像只几下就完了,干净利索。不像她和老佛忙了半天,还是让他们走了。
黑脸汉子说:“你不该放他们走的。”
柴姑说:“我不想杀人。”
黑脸汉子说:“女人!”脸阴阴的。
柴姑咯咯笑了,说女人怎么啦,你当我没杀过人呀,我杀的人比你多。黑脸汉子瞟她一眼。他想不说话的,可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相信你杀过人。”
柴姑一转脸,突然又笑起来。野人们也都笑起来。他们看见一个有趣的场面:老佛和傻娘儿们面对面站着,正互相抚摩对方的屁股。老佛在笑,傻娘儿们也在笑。他俩好像是一见钟情的。
柴姑收好鞭子,说:“我叫柴姑。是这样,我有好多好多荒地,想找一些伙计帮我开荒。我不懂土地上的事,你们能帮我的忙吗?”
野人们或坐或站,没有搭腔。但对她的话显然感兴趣了。而且她说是请他们帮助她。
柴姑说:“我不会亏待大伙的。我就是想开荒种地。有饭大家吃。总比你们老游荡好。你们说呢?你们愿意……跟我去吗?”
野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们全都僵硬地点点头。一个上岁数的矮小的男人站起身说:“姑娘,伺弄土地,我是个把式呢!”他显得极兴奋,声音很高,嘴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所有的野人呼啦都站起身围过来:“俺也是庄稼人!”“俺也会弄地!”“姑娘,俺都跟你走!”那一片眼睛都闪着亮,那是一片饥渴的目光。柴姑差点流出泪来。她冲动地扑上去抓住那个上岁数的矮小男人的肩:“老人家,你们跟我走,都跟我走!我把我的荒地都托付给你们啦!”
矮小老人一挥手大声喊道:“咱们走呀!”
“走呀!有地种喽!”
“有家喽!”
“噢噢噢!……噢噢!……”
孤岛一片欢腾,一片泪花飞溅。野人们拥抱在一起,跳跃呼喊。那时他们包括柴姑都没有意识到,这次人类的再次重聚有多么重要。这块死去的土地从此苏醒过来。从此。
茶和小喜子扶着断手断臂站在旁边。他们不知怎么办。这里显然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们满面恓惶,似乎在等待什么。柴姑走过来说:“你们也去吧,咱一块干。真的!我还会接骨哪,我保证把你们的伤治好。行不?”
茶含着泪,拼命点点头。小喜子又活跃起来,说:“我叫小喜子,她叫茶!”柴姑笑了:“小喜子,走吧!”
一群人哟哟喝喝开拔了。黑脸汉子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没有加入这支队伍。
柴姑转身追上去:“你!……不去吗?”
黑脸汉子站住了。他慢慢转回身,看着柴姑。然后把头抬起来看看天,天瓦蓝瓦蓝的,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天闷得叫人喘不过气。但远处很深的地方突然传来雷声。雷声沉沉地一路滚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荒原上陡地起风了。惊鸟成群地从头顶上飞过,惊慌地噪叫着顺风逃遁。眨眼间,滔滔乌云已经逼近,铜钱大的雨点开始零星撒落。
柴姑的长发被风翻卷飘起。她紧紧地抿着嘴,近乎愤怒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对他一肚子火,她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一肚子火。从第一眼看到他,就在心里抖了一下。在这个黑脸汉子身上,似乎有一种凌人的气势和漫不经心的傲慢。他没有把她太当一回事。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愿像野人们那样俯首称臣。但她恼火的真正原因好像还不是这个。模模糊糊的,她好像在恼火自己。她一面对他恼火,一面心里却忐忑不安。那不安中似乎存着讨好的成分,恼火就变得非常软弱和空洞。
大雨已如瓢泼般落下。黑脸汉子终于没有回答,转身时只说了一句:“我叫黑马!”便一头扎进大雨中走了。此时,荒野雨声涛涛,白茫茫一片。黑马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终于消失在雨雾中。
柴姑死死咬住唇,满脸都是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