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做过那么多坏事,他们只认定他被人绑在树上就是好人,对他也就没有丝毫的戒备。那个小女孩每天用清水为他洗净伤口,为他弄吃的,而且总是用巴结讨好的目光看着他。
因为他们希望他留下。
仿佛不是他们救了他,而是他救了他们。
可是他怎么能留下呢。
他知道他最终是要走的。
“姐姐!”羊羊忽然叫起来。
老二看到小女孩回来了,她提着一大篮野菜。现在这个季节,挖野菜很不容易,只在背风、向阳、河边湿润的地方才有,她是一大早出去的,这会儿日头快午了。
“姐姐我饿!”羊羊迎上去往姐姐怀里扑。
姐姐拉住他的手说:“姐姐给你煮饭,哟!羊羊逮了这么多蚂蚱?我给你烧着吃,好不好?”
“青青,”老二站在庵棚门口迎接他们,“挖这么多野菜?”那神态像迎接一位主妇。
“大叔,你伤口还疼吗?”青青忽闪着一双大眼。
“不!不疼了。”
“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你看,又没啥事要干。”
老二站在一旁,看青青洗菜捡菜,一双小手十分灵巧,看得出她很快乐。她心甘情愿地伺候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天,他伤得这么重,却从来不叫疼,连哼一声也不哼。那只右手烂掉的时候,他是用左手慢慢拿下来的,像从胳膊上拆下一个物件,除了殷红的浓血,还有白生生的骨节。他的左手抖着,眉毛直跳,就是没哎哟一声。青青和羊羊吓得抱在一起。那时青青既可怜他又佩服他。
在二十多天的时间里,老二很少讲话,大部分时间躺在庵里睡觉。其实多数时间里并没有睡着,他只是沉默着不说什么。青青曾问过他,他们为啥要把你绑在树上,他们是些啥人。老二没有回答,他没法回答。青青很懂事,从此再没有问过。她相信他心里有巨大的痛苦。她也没问过他能不能留下来和他们做伴。她不敢问。但在这二十多天里,青青和弟弟却不再害怕,白天快乐地挖菜,捉鱼,玩耍,夜晚睡得安安稳稳。有个大人而且是这样强壮的大人在这里,他们有一种安全感。青青原先隐约担心的事并没有出现,这男人很规矩,躺在那里动也不动。她有意把羊羊安排在她和他之间,那实在是一个无力的屏障。但后来她发现她根本不用担心什么。这个男人在最初的七八天,几乎是在生死线上徘徊,连青青都能随时杀死他的。青青每夜都要起来为他喂几次水,她没什么好喂他,只能喂水。后来青青每天逮鱼,烧一些鱼汤喂他,果然效果大不一样。他的身体在迅速恢复。
老二在昏昏沉沉中,知道这个小女孩为他做的一切。
后来老二问她:“怎么就你们两个在这里?”
青青告诉他,爹死了,娘跟一个男人走了。
老二久久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老二的左手终于好了。
他先是带着青青姐弟俩弄了许多树枝和干草,然后重新把庵棚修得结结实实,把铺草铺得厚厚的,说这样就不怕冬天了。然后又用枝条编了一只渔罩,用它在浅水里逮鱼方便多了,一罩下去就能逮好几条。羊羊快活得直笑。青青却沉默着看他忙这忙那。她的一双大眼闪动着不安。
终于,她怯怯地问:
“大叔,你要……走吗?”
老二一愣,随即笑了笑:
“不走,不走!”
其实,他想的是该走了。他怎么能留在这儿呢?带这两个孩子,困在这片荒滩上,从此与世隔绝,他会发疯的。当他在死亡线上挣扎,身体极度虚弱的时候,唯一的愿望是活下去,能活着就行了,再也不去冒险,再也不干坏事,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终老一生。
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已经恢复了体力,生命之火又开始熊熊燃烧。他又有精力也有可能去恨他的仇人鬼子了,他要去找他报仇,让他也尝尝要生不得要死不能的滋味。他虽然仅剩一只左手,也已经足够了。
可他又实在不忍心说出要走的话。
他清楚地知道,这小女孩和她的弟弟在这里生活的危险,风暴、寒冬、饥饿、野狼、生病,什么都可能让他们丧生,他们在这荒凉的旷野上生存的能力,甚至不如一只小兔子。丢下他们不管,就等于让他们在这里等死。现在他们还只是害怕黑夜和孤独,并没有意识到死亡在等着他们。
老二已经犹豫了几天。
越是住下去,他越是烦躁不安。身上发颤,手心出汗,坐卧不宁。像鬼魂附体一样。
他看着这两个孩子的目光越来越不对头。
鬼魂说,你看羊羊像一只小羊羔,嫩骨头嫩肉的,抓起来一下就能摔死,你应该试试你的力气。
老二说不能,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没爹没娘,我不能摔死他。
鬼魂说你别假正经,你其实老有干坏事的欲望,你对青青就没安好心。
老二急忙分辩,说你胡说!青青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我怎么能害她呢?再说她还是个孩子。
鬼魂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说老二你算了吧,自从你身体好了以后,你就不安分了。你看青青的目光就不再是看一个孩子,而是看一个女人了。特别那天青青突然来红以后你就更是想入非非了,那是青青第一次来红,吓得脸都白了,她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血顺着大腿往下流,转头就往河边跑。可是你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浑身的肌肉疙瘩都在哆嗦,你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还是控制不住悄悄去了河边。你躲在一片荫柳棵后头,匍匐着身子,分开枝条往河里看。那时青青已经脱光了衣裳,正在一片浅水里洗身子,她低了头到处寻找伤口,她想弄清楚是哪里破了,怎么会流出那么多血来,她不懂这时候是不能下水的。她显得惶恐不安,不时往岸上看,怕有人或者说怕你看到了,你把头往下缩了又缩,她到底没发现你,于是大胆地洗起来,她终于发现血从哪里流出来的,就使劲往那里泼水,她以为这样就能阻止血往外流。可是看来没用,血还在流,那一小片水都浸成浅红色了,她把两只手捂住那里,一动不动。那时她全身都已弄湿,滑亮的水冲去身上的污垢,露出一个洁白如玉的小身子,两只小乳挺挺的,像雨后春笋。那会儿你的腿都软了,你想扑过去,两腿却不听使唤,是不是?
老二讷讷地说,我最后不是悄悄地回来了吗?我想我不能那样做,她虽小到底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害她,不能。
鬼魂说你还能坚持几天?我看你坚持不了多久了。你从黄河决口之后就像一匹脱缰的马横冲直撞,你老有一种攻击破坏毁灭什么的欲望,你的那些鬼念头不时地钻出来,你管不了自己的。你真的不想伤害这个小女孩?
老二说真的不想,真的!你说我应当怎么办?
鬼魂说赶快逃走!越快越好!
老二说我走了他们会死的。
鬼魂说你管不了那么多啦,只要不死在你手上就行。
老二两眼发直。他知道另一个他最终会战胜自己,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他或者说会恢复凶残的面目。那个可怕的极有诱惑力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乱蹦:把那小女孩抓过来……
这天半夜里,老二悄悄离开庵棚,走了。
他走的时候,小女孩其实醒着。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一声没响,两行泪水却流出来。
她知道她无法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