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四目相对,喉咙里滚成疙瘩,却到底没有相认。老二扔下八仙桌,抹抹嘴上的血迹,夺门而逃。
后来老二来到荒原边境时,一下子心花怒放了。
这才是他要找的地方。
破烂的庵棚,破烂的到处晾晒着的衣裳,光膀露怀的肮脏的男女,粗野的叫骂打斗,泛着臭气的芦荡水波,光着屁股到处乱窜的小孩,一幅鲜活流动的难民图。
老二咧开大嘴,“嘎嘎”地大笑着从一座土丘上冲下来,飞一样扑进人群。
那时一伙难民正在打架,由两个男人争抢一个女人开始的,之后一场混战。芦根、棍棒、砖头瓦块、稀泥臭水,挥舞飞溅,哇哇大叫。本来就破烂的衣裳全被撕扯得一缕一缕的。一个光屁股女人被几个男人追得尖声疯跑。
所有的人都很兴奋,狂热地发散着没有用场的精力。
老二迎着那个疯跑尖叫的女人拦过去,一把抓住胳膊扔在身后的烂泥塘里。追她的三个男人刚到面前,便被老二一人一拳打在地上。
三拳全都打在下巴上。有两个人门牙全部脱落。他们几乎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倒下了。仿佛被锤子砸了一下。他们头朝地每人“唔”了一下,便吐出一嘴血来。翻眼看时,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小山。
他们没有跳起来还手。他们知道这个人无法战胜。
老二很快成为这伙流民的头儿。
那个光屁股女人成了他的姘妇。
流民中临时夫妻很多,暮聚朝散是常有的事。
老二的姘妇外号叫大白鹅,丰腴壮健,性情温和,从不和人争吵。她清楚地知道在这样一群人中,没有女人要强的余地。你要活下去,就要适应这个环境。男人们可以随时随地撩拨调戏她,大白日扒光了衣裳推出庵棚,她也不会气恼,只咯咯笑着往回挣。她几乎几天就要换个男人。哪个男人拳头硬或答应给她弄点吃的,就钻哪个男人的被窝。很多人饿得皮包骨,大白鹅还是白白肥肥的。越是这样,就越招男人们为她争斗。她懂得如何吸引男人。别的女人整日蓬首垢面。她却天天要洗个澡。打几盆水,脱光了身子冲洗。或者干脆就去芦荡里洗澡,慢慢搓,慢慢洗。大白鹅知道苇丛中有男人偷看。可她不在乎,也无法在乎。你能逃到哪去呢?
自从老二来到这里,大白鹅就一心一意跟他了。老二强悍威猛,带着一群流民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一改过去主要靠乞讨的办法,偷抢夺拿讨,样样都干。有时为了抢一个寨子。不惜杀人放火。
老二手下的流民也越聚越多。
傍晚时,鬼子下令在天齐观宿营。
这是押解难民去荒原的最后一站。再往前走,就没有人烟了。
鬼子是奉命而行,驱赶难民去荒原开荒种地,一来可平息荒原边境的骚乱,二来开发荒原,让难民有栖息之地。他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老实百姓,不用你驱赶,自会去荒原开垦耕种。一场大水是祸也是福。有那贫民百姓本来家无寸土的,能侥幸活下来自是命大,有那么多无主荒地白送你耕种,就简直是福气了,皇上早已下旨,黄泛区二十年免征,有力气尽管去使吧。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早去了荒原深处,还怕落了后手呢。
但这些仍然游荡在边境的流民就不同了。
其间很大一部分是妇孺病残,苟延残喘活下来已是不易,哪有力气去开荒,只能到处讨口吃的,打发日子罢了。另有一些就是三教九流了,本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庄稼人。土地于他们没什么吸引力。平日就游手好闲,眼下更不愿回去垦荒。
哪里不能混碗饭吃。
偷抢夺拿讨,总有一样能糊肚子,再不行,还可以干点什么手艺。他们中不乏手艺人,脑瓜好用得很呢。
鬼子和他的士兵,把他们一次次捕获,一次次送进荒原,他们又一次次跑回来。
捕获他们并不是太难的事,除了老二等一些为首作恶的分子,其余人一般不做抵抗。首先是抵抗不了。鬼子和他的士兵训练有素,整体战斗力很强,乌合之众自然无法和他们较量。最初,他们曾企图抵抗。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称鬼子是鬼脸,这家伙年龄不大,却威风凛凛,每次都冲在最前头。他的那些士兵好像都服他。合起来不过一百多人,却快速凶猛,具有极强的攻击力。凡做顽强抵抗的,都被揍得皮开肉绽。他们亲眼见到鬼子一刀割下一个流民的耳朵。因为那个流民强奸了一个老太婆。
几次下来,大部分流民不愿再做抵抗了。流民还不是流寇,捉住了罪不当死。而且在集中押往荒原的途中,每天还供应一顿饭。这本是再好不过了。自己到处晃荡一天,还不一定有饭吃,何不顺水推舟,束手就擒呢。再说,进了荒原还能再跑出来。来来回回多走点路就是了,反正也没事干。
鬼子对这些人毫无办法。
他不知道这么来回折腾有什么意义。
天齐观很大一座院子,怕有几百间房屋,只是大多倒塌倾危,年久失修。据说这里原有几百道士,后来渐渐走散了。倒是古树紫藤郁郁蓊蓊,使这座道观越见凄凉阴森。
鬼子带人第一次住进天齐观时,曾巧遇流浪时的伙伴空空。空空已成小道士,当时和他同在的还有一位老道士,空空介绍说是他师傅。师徒俩把鬼子的人马和押解的难民安置好,就躲到一座房子下棋去了。偌大一座道观,除这师徒俩,再加一位年长的杂工,就再没其他人。那一次鬼子发现空空时万分惊喜,很想找他叙叙旧情。但空空很冷淡,不提一句当年在一起乞讨流浪的事,只专心和老道士低头下棋。鬼子在旁站了半夜,空空也没抬头看他一眼,这叫鬼子大为伤感。这真叫棋中有乾坤,空空不再理会人间事了。
鬼子带人第二次住进天齐观时,空空和老道士已云游外出,观中只剩那位老杂工了。
鬼子问他:“空空道士可曾留下什么话?”
老杂工摇摇头,只顾低头打扫落叶。
后来,鬼子曾多次住进来,再没见过空空。
当晚鬼子让士兵把难民安置住下来,派上流哨,又检查一遍,也早早回房睡觉去了。
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干馍,闻了闻又放进去。士兵和难民一样,都是早上起来发放干粮的。不同的是难民只发放一顿吃的,士兵却发放两顿吃的。鬼子必须保证他的士兵有足够的体力。至于难民,只要不在他手上饿死人就行了。他管不了那么多。即使有怜悯之心也没办法。士兵的给养都是从远方那座城运来的,很不容易。有时接济不上,也在当地筹一点。上午押送途中,他的士兵一路走一路啃干粮,喝几口随身带的水。难民中不少人都眼巴巴的。鬼子跟随在队伍后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但他自己却忍住饿一直没吃东西,他总感有点不安。他几次看到哑巴女小秋艰难地走在难民中,心里真不是味道。但她似乎很坚强,并不看吃东西的士兵。只低头走路,偶尔回头看一眼鬼子。
小秋没有绑住手腕,也没人押解她去荒原。可她每次都跟着去,然后又跟着队伍回来。有士兵给鬼子开玩笑:“兵头,哑巴准是看上你了。”鬼子说:“别胡扯!”
但鬼子真的特别怜悯这个哑女。她那对秋水似的眼睛老是闪着惊恐,跺一脚就能吓跑似的。如果押去荒原,她一个哑女如何活下去呢?鬼子每次都悄悄对她说:“小秋,你别跟去。”小秋总是摇摇头。这趟临来时鬼子看她又跟上了,就很火:“你咋回事?再去就不要回来!”小秋还是摇摇头。他总是闹不清她在想什么。
鬼子躺倒了却睡不着。
他独自睡一间小房。房顶烂开一个洞,从洞中可以看到一颗星星。这颗星闪闪烁烁的,好像随时会从洞口掉进房子。可它又那么遥远。每次住天齐观,鬼子都住这间房,就是为了看这颗星星。他曾在别处的夜晚往天上看,寻找这颗星,也曾走到院子里寻这颗星,却总是不能确定是哪一颗。可是心里总盼着点什么。他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这颗星让他心里荡悠悠飘悠悠的,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孤独感,一种找不到目标和归宿的茫然。他曾以为到了兵营就有了归宿,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就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士兵。可他发现却比过去更加茫然和凄冷。尽管表面上他执行着一个士兵应当执行的一切,其实心里明白,自己随时都有逃离兵营的可能。他无法忘记过去的一切,无法忘记流浪时的伙伴。那些患难与共的兄弟姐妹,时常会走进梦中。连当初打架斗殴的记忆都显得那么亲切和温馨。但鬼子知道他回不去了,伙伴们早已星散各处,再也不是儿时的模样儿时的心思。兵营和流浪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群体,兵营没有自由。这也是他愿意离开兵营带领一百多弟兄驱赶难民的原因。这样毕竟比兵营松懈一些,没人管束他。这里他说了算。可说了算又怎样呢?这种境况又恰恰加剧了无所依附的漂泊感。这味儿和当初流浪时差不多少。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鬼子机灵坐起。
他知道是小秋来了。他知道她会来。
他实际上一直在盼着她来。却又怕她来。
这个哑女的执拗让他吃惊。
果然是她进来了。动作像个胆怯而又冒失的小猫。
房子没有门窗,进来是很容易的。哑女以为鬼子睡着了,弓着腰蹑手蹑脚往里走。然后站住了屏住呼吸打量。等她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猛然发现鬼子正坐在地铺上瞅着她。哑女吓得“噢”的一声。
“深更半夜,你跑来干啥!”
哑女抱住肩不敢看他。
鬼子知道问也白问,她不会说什么。而且即使会说话,也无法回答。
鬼子知道这一夜没法睡了。他是赶不走她的。每晚露营,哑女都会跑到他旁边找个地方睡觉。以往在天齐观住宿的每个夜晚,她也必定来找他。有时鬼子睡着了,她会悄悄从另一头钻进被窝。奇怪的是,鬼子居然从来没对她有过邪念。
鬼子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馍。傍黑没舍得吃,就是留给她的。他从被窝里爬起身,把馍塞到哑女怀里:“吃吧。吃了就在这里睡吧。”说着就要出去。
哑女一下扑到他怀里,哽哽咽咽哭起来。
鬼子愣了愣,一把推开哑女,大步走出门去。
这算个什么事呢?
鬼子突然非常恼火,既恼火哑女,又恼火自己。而最主要的是恼火自己。哪来这么多温情?倒像个多愁善感的公子哥儿。还带兵呢,没出息!你的使命就是押解流民去荒原,谁死谁活是谁的命,管得了那么多吗?
他有些后悔了,不该从老二手里救出哑女。也许正是哑女唤起自己那么多的回忆。有啥好回忆的呢?再去当流浪儿?再去向人乞讨?再去捡破烂?
鬼子走到老杂工住的房子门口时,忽然有了安置哑女的主意。他决定把她留在这里。
他希望尽快把这批难民送进荒原。赶快返回去寻找那个叫老二的家伙。为了逮住他,已有三个士兵丧命。
他要亲手杀了他。
其实老二正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离荒原边境三百多里,有个叫桃花渡的地方。
这里山清水秀,修竹茂林,桃树最多。山坡山下溪边,到处都是桃树。一到春天,粉红色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蜂蝶成群结队,花香扑鼻,是个神仙般的去处。
桃花渡只有刘、王、孙三户人家,合起来也就十几口人。这里堑山湮谷,绝少外人来往。三户人家散居山上山下,互相处得像一家人。谁家有事,站在坡口吆喝一声,就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