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轮浑圆将要坠到大堤上时,她摇摇晃晃着出现了。落日显得很近,很亲切。
她却显得遥远而荒凉。
当时谁也不知道,她从关外的深山密林里逃出来,已经跋涉数千里,才来到中原地方的黄河沿上。
那时,她的衣衫已经完全破碎,幸好有垂腰的长发披散着,遮住近乎赤裸的身子。她疲倦极了。她扶住村口一棵枯柏树站了很久,神态凄然而冷漠。两只大眼像含着幽蓝的冰块,发出冷飕飕的光,使人觉得她通体都是冰凉的,通体都浸着仇恨。
她抬头看看光秃秃的枯柏树。上头还有几根干枝。用手拍拍树身,发出“空空”的声音。她又拍了两下。然后,她注视着面前这个破烂的小渔村,冰冷的目光渐渐有了些暖意。她长长地舒一口气,嘴角泛出纯而野的一点笑意。之后她走进村子,完全没有陌生感。仿佛,她早就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地方,也早就知道小渔村是她的最终归宿。
打一进村,她就看到了。
泥泞中筑有许多窝棚,是那种渔村特有的窝棚。窝棚低矮得像羊圈。清一色用芦苇苫盖。四面都是泥巴墙,从剥落的泥巴墙里,露出的还是芦苇。窝棚的排列毫无规则,坟包样散落在一丘丘土岗子上。窝棚前毫无例外地挂着一串串半干的咸鱼,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苍蝇成群结队,嗡嗡乱飞。在窝棚与窝棚间的低洼处,时有几片污浊的泥水。泥水中插些凌乱的木桩、树枝,上头晾晒着破破烂烂的鱼网。几个补网的老人黑瘦而干瘪,像挂在鱼网间的发了霉的鱼干,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动着,在鱼网间穿梭。这时,你才能确定他们是些活物。
在一个土丘旁,一群赤膊男人正围住一条破船,叮叮当当修补。汗珠在脊背上滚落,亮闪闪水渍渍的。旁边站着些女人和孩子,像一群肮脏的乞丐。小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全是赤裸着,手里几乎都拿着几片鱼干,嘴里咀嚼着白沫,闪出兽一样锋利的牙齿。几个女人有的在缝补衣裳,有的在奶孩子,同时嘁嘁喳喳说着什么。一个几岁的小孩趴在母亲怀里,双手抱住一只肥长的奶子拼命吮吸。女人像一头安详的母羊,微微闭着眼,任凭孩子吮咂。她嘴里同样咀嚼着一条冒着白沫的鱼干,使人想到母羊的反刍。
当陌生女子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们全都吓了一跳,仓皇地看着她。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动弹。修船的斧子停在头上,手中的针线掉落地上。那个吃奶的小孩噌地拔出小嘴,惊鹿一样回过头。
他们不认识她,谁都不认识她。
这是个体态长相和本地女子都不一样的少女。破破烂烂的衣裳不仅没有损害她的形象,反而充分展露了她惊人的美丽。
世间有这样美的女子吗?
这人从哪里来?
没人问出口,自然也没人能回答。
“这地方像是草儿洼……”
女人梦呓般说了一句,却并不期待谁回答,只是自言自语,而且她把“地”说成“得”还带着卷舌音。他们都听清了。依然没人说话。然后她原地转了几圈,四处乱瞅,看天看地看窝棚看不远处的黄河大堤,似乎在辨别什么,确认什么。
仍然没人搭腔。大家的脖子全随着她的脖子转,看天看地看窝棚看不远处的黄河大堤。但眼神却有些松弛了,不再像先前那么惊异。什么草儿洼?汉子和女人们全都莫名其妙。他们估摸她找错了地方。这村叫石洼,周围上百里也没个叫草儿洼的地方。
“姑娘你找错地方了吧?”有汉子试探着问。
那女子不理他,继续往渔村深处张望。
那时没人注意,正在近旁补网的几个干瘪老人,正面面相觑,惊得张大了空洞的嘴巴:草儿洼是个早被人遗忘的名字,只有老人们在一起谈古时才偶尔提及。村里年轻汉子和女人们很少有人知道,草儿洼正是石洼村三百年前的古名。这异邦女子咋会知道草儿洼呢?莫非她和当年的草儿洼有什么渊源?
日怪,三百年!一窜就过去了。
几个老人几乎同时从记忆深处翻捡起老石匠的故事,天下真有这样的奇事?他们擦擦眼屎,惊慌地盯住那位半裸的年轻女子,仿佛盯住一匹妖。
那女子并未注意到侧旁的几个老人。
她对周围仔仔细细打量完了,忽然从渔村深处发现了什么,然后拔脚走去。她只是扫了一眼面前的人们,便旁若无人地从他们中间穿过。
她听到一阵僵硬的喘息。
她径直走过去,径直走向坐落在村子中央的那座小石屋。在一簇低矮的窝棚中间,小石屋像宫殿一样显眼。
她一眼就看到了。小石屋果然还在!
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漫天笼罩着血光。不见蓝的天,白的云,只见炫目的血光。那血光晶莹欲滴,似乎一声惊雷就能化为漫天血雨,让整个世界改变颜色。
然而并无惊雷,也无狂风。连近在咫尺的黄河也停止了咆哮。滚滚巨浪变得无声无息,温顺得像个胆怯的娘儿们。天地如一头被勒紧脖子的巨兽,被一把长剑插入心脏,于是血光四溅。那巨兽战栗着,哆嗦着,匍匐在地。那些仓皇看着她背影的汉子和女人,谁也没注意到这一瞬间有什么特别。他们只觉得这女子太古怪。连长相都古怪。
但在鱼网间的几个干瘪老人,却惊恐地发现了天地间的异象。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使世界在这一瞬间昏晕、窒息。到处战栗着令人不安的寂静和死亡的气息。
老人们强烈地感觉到了,但没有说出来。
他们怕极了。是那种不可名状的惧怕。过往的和未来的人生艰辛和苦难,都不足以令他们有这样的恐惧感。
那是一种来自生命本能的战栗。
仿佛一个人突然被抛入荒野,周围是黑森林的大林莽,天地混沌一片,涛声阵阵,狼嚎虎啸,猛兽四伏,脚前身后都是蠕蠕而动昂首吐芯的毒蛇怪蟒。你惊得魂飞魄散,却孤立无援。没人能搭救你。于是初民时期生命的原始恐怖,一下子把你击倒了。你颤抖着跪倒在荒原,泪流满面,喃喃乞求上苍的庇佑……在鱼网间的几个老人,翻着白眼手脚痉挛,纷纷瘫倒在地。朦胧中,他们意识到石洼村要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
陌生女子走进老石屋破败的庭院时,像是再也迈不动一步了。
那时,她的草鞋已经脱底,脚指头露出来,磨得血肉模糊。她的黑布衣成了凌乱的碎片,鳞片样在身上披挂着。胸前胡乱拖缀着一根草绳,稍一走动,就会把布片荡起,裸出两个结实高耸的乳。
可她丝毫没有羞涩之态。像一个没经过教化的野女子,还不懂羞涩。长发软软地披散在双肩,垂落到腰际。那上头沾一些草屑尘土,很不舒服。她不时挠几下,把头摇一摇,双乳便和长发一起跳荡。
院子里几个男人正懒洋洋地忙着什么。其中一个突然叫起来:“噢噢噢!……噢噢!……”短促而低沉,像发出什么紧急信号。
接着,几个男人都发现了她。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紧张而缓慢地向一起靠拢。同时用目光探询着,咋会有女人到这院里来?咋不认识?疯子?野人?落难女?这一刻,他们简单的大脑不够用了。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把他们弄得异常亢奋,亢奋得有些紧张。
陌生女子似乎没注意到正慢慢向她逼近的几个男人,只顾疲惫地打量着这个小院。院子不大,分成前后两半。但比别的人家阔气多了。前院是东西两口草屋,低矮得比渔村别的窝棚好不了多少。满院子挂满鱼网和咸鱼,同样的腥臭扑鼻。不同的是后院。院子中间隔一道短墙,当中一个豁口。透过豁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古老的石屋。老石屋门前,有一小片明晃晃的水洼。水洼四周和石屋的石缝间长着荒草。整座院子散发出一股潮霉之气,叫人身上发痒。大群蚊虫正从角落里飞出。
她抱着膀站住了。
脸上露出一种遥远的回忆的神态。她似乎见过这里,或者千百次梦见过这里,现在要核对一下梦的真实。在那遥远的回忆的神情里,惊讶掺和着失望,又有点儿无可奈何的满足。
就是这里了。不要再向任何人打听。
她嘲讽地笑了笑。把目光收回到身旁。
眼前站着四个局促不安的男人,全都公牛一样健壮。
她眼睛倏然一亮,好像刚刚发现他们的存在。但突然间她脸色一寒,跳开一步从腰间拔出一把窄长而锋利的刀子。那好像是一个本能的动作或者一个幻觉,随时准备厮杀。四个男人惊得闪身跳开,又骇然站住。死死盯住那把刀子,不知这女子怎么骤然间一脸杀气。
女子愣愣神,用刀背拍拍头,自嘲地笑了。她把刀子重新插在腰间的草绳上,动作熟练而迅速,就像玩魔术一样。似乎为了缓和空气,她冲他们笑了。闪出一嘴白牙就像玉齿。
“你们就是这里的主人吗?”声音有些沙哑。
四个男人松一口气。主人?当然。他们几乎同时点点头,忸怩了一下,重新站稳了。头一个男人尴尬地搓搓手。表示惭愧。
这个男人上岁数了。起码在六十开外。但仍然健壮。一脸茅草样的大胡子蓬松着,那上头沾几片鱼鳞,很滑稽地吊着闪亮。他光着上身,下头穿一件肥大的长裤,却又挽到膝盖,显得邋邋遢遢。
看来他是父亲了。
接下来的三个汉子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或者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你很难判断他们的确切年龄。
几乎一样的高大,一样的健壮,一样的赤膊,一样穿一条短裤。短裤衩子叫布片更确切一些,刚刚包住屁股和前裆,连大腿根都露了出来。
三人一字排开,就像三尊生铁铸成的裸体,已在那里矗立了千百年,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双肩鼓凸处黑红黑红的,像蒙着一层铁。但他们不是生铁裸体,而是三个肌肉发达、筋骨强健的男人。眼珠子都在碌碌滚动,不离她的身子。分明一股野气,显示出过剩的生命力。
年轻女子满意地笑了。
那神情像人贩子打量黑奴,像买主相看牲口,像女强盗挑选杀手,像哥萨克欣赏种马。
她拍拍腰间的刀柄,不像刚才那么沮丧了。
她喜欢强健的东西。
哪儿在动!
微微的,悄悄的。像山林间潜伏的野兽正挥出锋利的前爪,像猎人正悄然抬起黑洞洞的枪管。
她以山里人特有的机警感觉到了。
她把目光迅疾抛出,噢——有三处地方同时在动。是那儿!在三个年轻汉子的裆里。破烂的衣片下,正有什么东西在蠢蠢勃起。
女子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这是三个不安分的家伙。
她在心里承认对他们发生了兴趣。她开始重新打量他们。
第一个汉子正冲她挤眼,浓眉一跳一跳的。他有一抹毛茸茸的胡髭。四方脸,体魄匀称,富有弹性和爆发力。你尽可以相信,他猛一用力,能用双臂举起一条船。在三兄弟中,他应当是老大了。她想这家伙有点幽默,是个厚脸皮。她对他印象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