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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一再推迟着回南方的行期。
在北方城市里的一个空中露台上,它们热烈地讨论着这件事。这一对燕子,已经过了热烈讨论什么事的年龄——和这世间所有的生物一样,在按部就班地走过中年以后,它们不可避免地滑向了老年。秋阳越过五楼房顶上的红瓦,渐渐辉亮,把黑色的露台栏杆照得生光。这一对老年燕子,并排站在栏杆上,朝着邻居家的露台门探看。
它们很不好意思。这种探头探脑,完全是少年的行径。
在它们站立的栏杆两边,分别是五楼东西两户的露台。早在一个多月前,东邻家在屋檐下安装了一个晾衣架——从头到脚都是粉色的:粉色晾杆、下面垂吊着一排粉色衣架。风吹过,摇来曳去。从空中俯瞰,有点像一只巨大的多脚蜈蚣。母燕子长久地站在栏杆上,睁着日渐浑浊的眼睛,盯视那娇嫩新鲜的粉色,得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东邻家要办喜事了。
公燕子离开它们的巢,也飞到栏杆上。他并非对这个说法抱有什么好奇,只是习惯了对母燕子的响应。年轻的时候他为了得到她,和另一只公燕子就在这个栏杆上有过一场战争——先是尽可能温和的谈判;接着是逐渐激烈的争吵。叽叽喳喳,不可开交;然后不可避免地以武力代替了无效的舌战。他们在栏杆上朝对方冲击,各自趔趔趄趄,百折不挠;到最后,他们离开栏杆,相继飞到更广阔的屋顶上去,在红瓦上闪挪腾跃。母燕子站在栏杆上,愁肠百结。
有多久了?快十年了吧?为了纪念那场战争,公燕子没有飞回他去年的出生地——一个农户家的屋檐下。他在返回北方的城市里意外赢得了这场爱情,干脆就和母燕子把家安在城里。倒也好,楼房空中露台的屋檐,和农户家的屋檐没多大差别,上面都覆着一片片红色的鳞片瓦;况且幸运的是,在这个小区的北边和西边,分别有大片的葡萄园和一座不高不低的小山,因此他们从来没有挨过饿——源源不断的食草昆虫在那广袤的绿色植物带里繁衍生息,保障着他们的爱情按部就班地滑向老年。
公燕子看了看垂吊在屋檐下的粉色晾衣架,感到那没什么特别;他扭头再看看母燕子,恍惚从她眼神里看到年轻时的清澈。公燕子心里温暖了一下,遂应和一声,同意了她的推测。
当然,继续往回追溯的话,公燕子记得邻居家经历了三个月的装修;更早之前,原本住着的一对中年夫妻从春天里就没有露面——这对燕子三月飞回来,邻居家就空寂着。
母燕子首先恍然大悟:这些统统都跟那粉色晾衣架有关——无疑,邻居家易主了。
那天他们在栏杆上滞留的时间比以往要久——晾衣架是上午安装的——直到快中午了,阳光高高地照耀着露台,他们才相伴着飞去觅食。
在路上他们遇见其它一些燕子,正在飞向南方。他们被招呼加入那南迁的队列,母燕子没有答应。从那以后,一个多月中,这一对燕子多次谈到回南方的事。在飞行的时候,在栏杆上晒太阳的时候,在巢里依偎着说话的时候。有时是公燕子问,回南方吧?有时是母燕子问,回南方吧?
公燕子和母燕子似乎只是找些话说,并不期望达成关于启程的决议。多年夫妻下来,他们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整日叽叽喳喳说个不休;多数时候,祥和的安静更令他们感到舒适。是的,有什么可说的呢,一辈子时光都快过去了。他们每日固定的那些话,其实都可说可不说;说了,就当是对嘴部肌肉的锻炼。天气、虫子、主人。也就是这些。
于是这一个多月里,因为那个粉色晾衣架,他们的话语难得地多了一些新内容。回南方吧?再等等,邻居家要办喜事。回南方吧?怎么了,你不是整日惦记着邻居家的喜事吗。
就这么闲闲的,每天同样地对答几回,等着那个不知道具体日期的喜事。
可是天渐渐地冷了。尤其这两天,他们飞出去觅食的时候,常常抬起头,凝望头顶上黑黑的云。还好,今天早上他们凝望乌云的时候,不经意俯视一下那栋楼房,看到一些人在往墙上贴喜字。母燕子率先从高空俯冲下去,久违的伶俐,不免令公燕子有些担心:都老胳膊老腿了。
那些人从小区大门口开始,隔段距离把写着喜字的红纸往墙上和树上贴一张,一直贴到他们楼洞口。墙是素朴的烟灰色,母燕子很喜欢;树是银杏树,叶子尚未落尽,因而一树金黄。公燕子很喜欢这颜色。公燕子于楼顶盘旋俯瞰,感到那些红纸如鲜花在灰楼和金树之间次第开放,不免幻想了一下春天。
无疑,一对燕子终于等到东邻家的喜事了。那次第开放的证据令母燕子很高兴,她用翅膀碰碰公燕子,不无得意地夸耀自己的预判。两只燕子上下翻飞,绕着这喜气洋洋的楼房。不久,那些人进入楼洞,上楼,进家,把露台上的玻璃门打开,开始往栏杆上系什么东西。母燕子发现了这一点,又是率先飞上阳台,停落在栏杆上。
是花,母燕子扭头向公燕子做了一下说明。
当然是花。公燕子爱惜地看看母燕子。母燕子有些兴奋。他们站在栏杆上,一路看着那些红花开到身旁。一个白脸大眼睛的年轻女孩,攀着栏杆朝他们俩撮起嘴,俏丽地吹了一声口哨。两只燕子都有些害羞,他们飞到红瓦上,给她腾出地方来。女孩系好最后一朵花,倚着栏杆打量花团锦簇的露台,满意地打了一个响指。这酷酷的女孩,母燕子喜欢极了。他们俩曾有过这样一个女儿,可惜在返回南方的途中,被风暴卷入了汪洋大海……这么些年来,他们失去了多少孩子:迁徙途中累死的,被猫吃掉的,染病而亡的。有时夜深人静,会依偎在巢里细细数点;但年龄渐渐老了,越数点越不清楚。这一两年更甚,常常数着数着就打起瞌睡。
母燕子瞬间的忧伤,公燕子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向她更紧地靠了靠。还好,忧伤只是瞬间的事,母燕子在这样的日子里来不及长久地忧伤——其它更多更纷杂的情绪,热烈地填充着她的小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