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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9

按照马革的要求,朱平平穿过绿化带的时候,折了几朵月季花。马革特别吩咐要白色的。他通过窗户看到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朱平平停在绿化带中间,看看这朵,看看那朵,似乎都不是很满意。她挑选得很认真,不由得要让对面很多人误以为她在拖延时间,不敢进入超市。他们很着急,期待她快点进去,换出人质来。里面的两名人质也很着急,期待这女的快点进来,他们就自由了。匪徒已经说了,刚才让他们两人二选一,只不过是逗他们玩玩。他要放他们两个一起出去。

朱平平挑来选去,甚至离开她站立的地方,扩大了挑选范围。对面那些人虽然着急,却也不敢过分催她——这匪徒的前妻,最后压轴出场的人,可是决定性的人物!朱平平仿佛也对自己的身价心知肚明,她知道此刻她就是世界的中心,甚至说到主宰也不为过,就算她那丧心病狂的前夫,在此刻的她面前,也如同星光黯淡的过气明星。

朱平平很淡定!某位电视台记者忽然想到这句话,迫不及待地朝镜头喊道。接着他更迫不及待地喊道,朱平平终于选完花了!朱平平向超市走去了!朱平平捧着花,雪白的月季花!朱平平很淡定,很淡定!结局呼之欲出!

阳光又暗淡下去一分,小黄和他老婆一起出现在超市门口,歪歪顿顿,各走各的。小黄抬头看看太阳,对他老婆说:

快要落日了。还能看见落日,没想到。

小黄老婆鼻子里哼一声,说:

明天的落日你也能看见,后天的、大后天的,你都能看见。你会一直看到死。

小黄说:

真幸福,从没觉得活着这么好。

小黄老婆说:

离了婚,就更好了。

小黄说:

胡咧咧什么。

小黄老婆说:明天日出我们就离婚。

小黄说:

来真的?

小黄老婆说:

谁不来真的谁不等明天日出就死得像超市里的那些人。

小黄老婆这么一说,小黄就相信了。

这时候电视台记者正一浪高过一浪地朝着镜头喊:结局前的结局!两名人质走出超市!他们边走边交谈,他们在交谈什么呢?一定是交流经过这场磨难后对生命的体悟和对未来的向往!待会儿我们会现场采访这两位不幸中的幸运者!

在记者掀起的类似于狂欢的浪潮里,他们疲惫而沉默地穿过月季花丛,回到对面的队伍里。

马革和朱平平超然物外地远离对面那场提前开始的小狂欢。作为女人,并且作为一个有点洁癖的女人,朱平平难免要对进入超市之后看到的境况有所反应。她吐了。由于持续近一天没有进食,她胃里没什么东西可供呕吐。马革看着她蹲在地上闭着眼干呕,恍惚想起多年前她怀孕时也曾这么干呕过,那时候马革还很年轻……

如今马革不得不宿命地认为,他们本来就不应该是一对夫妻;就连共同有过的那个孩子,也只在她肚里呆了两个月就没了……起初他们有很好的爱情,并有了爱情的结晶。但朱平平在一次洗澡之后流产了。他们悲痛了很多日子,像所有流产的夫妻那样,重新计划要个孩子。之后,日子过着过着,慢慢地就变了。马革到如今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过错。只是,自从知道朱平平有了外遇那天开始,马革时时能感受到另外一个暴烈的自己,在他身体里蠢蠢欲动。他担心某一天到来……

就这样。上帝陆续收走他们两人共同的东西:先是孩子,然后是爱情,再后来是婚姻。

马革永远记得那天巷子里的暗黑。路灯在远处的街上垂着头,逆来顺受地昏亮,而巷子里却是争先恐后的暗黑。马革穿着雨衣,站在自己家楼下,仰望那呈现微光的窗户。雨如同鞭子一般敦促他,抽着他的脸。他用雨衣的帽子遮住头和脸,手里握着一把滚烫的刀,上楼,进屋。马革记得朱平平从另一个男的肩窝里抬起脸来对他凝视,就像她正在吃饭走路看书那么平静和理所应当。

啊!理所应当的事是那么多!如今马革觉得,一九XX年的他就是一个理所应当的祭品了。他理所应当地用那把刀教训了那狗日的男人,也理所应当地进了监狱。那狱中的青春,是给他哭着喊着到这世间一遭的祭奠和留念,也是那么地理所应当……

干呕让朱平平脸色发白。她蹲着,手里却一直没放下那束白色的月季花。呕完以后,她站起身来快速看了一眼马革,就调转目光在屋里寻找可以安放月季花的地方。她的目光落到货架上,瞬间就对瓶子里干枯的那束花动起女人天生的怜惜。她踩着凳子替换了那束花。

这是个马革一点都不了解的女人!虽然她呕了。马革觉得,这个人的一切原来都跟他是不相识的。她那染成棕色的头发、高高收上去腰的白色连衣裙、小腿上蚊子叮咬的疤痕、胳膊上的汗毛、一棵树形状的项坠、鼻头上的雀斑、眨动得有点频繁的睫毛、胸前乳房的轮廓,都是他不相识的。原来你曾认为,有些人从生下来就和你有着某些厮缠关系,其实多么虚垮。

马革不知道是伤口的原因,还是猛然意识到朱平平跟他是不相识的,也或许两者皆有——他感到自己坠入冰和火的炼狱,一会儿觉得有火从右腰处开始燃起,一直燃到心脏肺腑;一会儿又觉得寒冷从皮肤开始一点点往里掘进,把他冻成一个冰人。他原本想好的那些讨伐朱平平的手段——就像戏弄陈胜利和王金那样——全都被什么东西给掠走了。或者说,他的力量被什么东西掠走了,他完全无力去实施那些想法。

朱平平走过来,蹲下,摸摸他的额头,说:

你发烧了。

她打开女医生留下的医药箱,翻找退烧药。然后她又解开马革右腰上的纱布,查看他的伤口。她让那伤口吓着了,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开始给他换药。他们一点都不像是匪徒和人质。

甚至,在极度的放松之下,马革睡着了。他做了无数的梦,梦见日光,月色,雷电,雨水,鸽子,老鼠,树木,楼顶,茄子,炸弹,海啸,飞翔,饼干,袜子,镜子,父母,还有他那死去的婴孩。他梦见世间所有的事物,一律都是争先恐后的死白和暗黑。墙像一面黑镜子升到空中,然后像炸弹爆裂,如巨兽长出黑色的胡须。

他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做了一个包容量极为丰富的梦;这梦跨越时空,速度无垠,像一扇巨大无影的翅翼。

醒来以后,他额上有冷津津的汗,沉重的感觉有所减缓。他努力地偏了一下头,好从这个稍微有点费力的角度看看太阳在哪里。因为他看到人行便道不那么明亮了,一抹说不清楚颜色的光,厚此薄彼地潦潦草草地贴在便道上,浮光掠影,像一个女人用情不专的眼神。他很费力地看到太阳正在变成落日,马上就要投身某种事物。那肯定是黑暗了,他想。他马上积极起来,觉得应该赶在这之前把自己的事做好,于是他利用这得之不易的清醒时刻,跟朱平平探讨死法的问题。他已经完全不认为朱平平是他的旧识,他满心清明,自己对自己说,马革,你忘掉了爱情,真好。

因此,马革对朱平平流露出热切尊崇的希望得到好建议的表情。他说:

你觉得我怎么死最好?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10

首先,我的出生是满怀信心的,马革说,虽然我哭着喊着来到这个世界,但我的眼睛和别的孩子的眼睛一样求知若渴,我和他们一样对光线味道等等东西喜不自禁。这样的出生,应该有配套的死亡才对。所以,多么遗憾啊。

世间所有的死亡和出生都是不配套的,朱平平说,因为大家都是糊涂着出生,明白着死亡。所以,这怎么可能配套?

朱平平从前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现在仍然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马革认识朱平平的时候刚刚转业在啤酒厂任团支书;那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纵谈阔论,就像现在这样。自从那名数学老师介入以后,到现在,马革计算不出有多少年他们没这么纵情阔谈了。马革用刀教训了数学老师,如今那狗日的还活着,但他残废了。

好吧。

马革说。他承认朱平平是对的:但我特别不想平常地死,这不过分吧?

朱平平问他:

平常的死……包含的意思是什么?

马革说:

比如,像灰灰和小瓦这样被子弹击中。谁愿意来世上一遭最后被一颗小小的子弹杀死?这未免也太滑稽了!虽然子弹的力量比人强大,但毕竟它们看起来相差悬殊!我不希望别人、更不希望自己用这样一颗小不点把自己杀死。所以外面那些人,他们别指望看到我自杀。实话告诉你吧——

马革用小而又小的声音告诉朱平平,仿佛怕吓着地上的死人:

我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所以,那种把枪抵在太阳穴上或者伸到嘴里去的场面,谁也别想看到。

至于别的自杀方式,跳楼?我也不会去干。我干吗要让那灰绿相间的人行便道把自己杀死?它就是个人行便道,没有生命,哪里会懂得生命的意义?它杀死我以后,人们找张报纸盖住我的脸,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走,旁边店铺里那些嫌晦气的人,端一盆热水,往我的血上一泼,哗!风再一吹,什么证据都没了,这便道又干净得像一张纸!它永远无罪,不会忏悔!再说了,这间超市也不具备跳楼的条件。

你提到了忏悔,朱平平说。

当然,二十年来这是我词语库里最重要的一个词。马革说。但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还要去干买卖毒品的勾当,这些事情跟忏悔有关,又无关,我说不出来。就像说不出来人生有没有意义,又是个什么样的意义。我们还是继续说死法。据我所知,人活一世,到头来的死法无非就是有限的那么几种或者几十种。轮到此时此刻的我,可选择的空间更是少之又少,似乎只能是吃一颗外面那些人的子弹,或者伤口溃烂流脓而死。你看到我的伤口了,由于缺乏正规的医疗,它正在快速溃烂,就像瘟疫一样。作为一个男人,我是很不愿意自己溃烂而死的。

但死是自由的,你是不自由的,朱平平说。

你说得很对。马革的右腰又在可恶地疼,烧灼。他说:

给我一个瓶子,冰冻的。

朱平平从冰柜里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子,递给马革,马革将它紧紧地按压在伤口上。好多了,他说。我们通常不喜欢冷,而喜欢有热度的事物。实际上,有时候我们很盲目和愚蠢。

你又发烧了,朱平平说,再来点退烧药?

对,我可能又发烧了,因为我听到自己在说发烧时的胡话。我看没必要再吃什么退烧药了,那是对付头疼感冒的,不是对付死亡的。我现在急于找到一种独一无二的死法。

马革让朱平平把那瓶花拿下来放在他身边。他说:

你第一次打算过马路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丛花。白色的,就当是你提前献给我的吧。我死后显然也不会有什么坟墓可供插这些漂亮的玩意儿。只有那些死于衰老和晚年的人才配有一块那样的墓地。

你嫉妒那些死于晚年的人,我听出来了。朱平平说。

当然了,谁不愿意那样?我祝你那样死去。

朱平平说:

我也没那个福分。死神从来都是随性安排死亡这件事的。告诉你吧,好让你死得高兴些——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因为我得了癌。你就当是报应吧,是我把你落到这步田地的。

马革觉得这太意外了,虽然他半是清醒半是糊涂,一不小心就会再度陷入梦里。而他知道,这种时候的梦可都是死亡之梦,进入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他努力抵抗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的召唤,分析朱平平这话的真假。她是在安慰他这垂死之人吗?看起来又不像。早知道如此,他在跟对面那些人谈判的时候,就应该让朱平平带些炸弹进来了。他们俩一起死掉。反正朱平平迟早也是个死,混个跟匪徒搏斗壮烈牺牲,总比庸俗着癌死要好。他意识到自己又在进入似梦非梦的幻觉,他又使劲用越来越别扭的姿势找那轮落日,看到它像个老人一样背着两手缓缓落在某处。

然后马革听到一些声响,他告诉朱平平说,那是地狱里铁镣铐和刑架发出的响声。他又看了看灰灰和小瓦,说:

我要走啦,去那个可以跟老朋友重逢的地方。

现在,干脆你弄死我得了,虽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死法,毕竟比死于乱枪之下要好得多。马革说,本来我让你来是想杀了你然后再死的,你就是我计划向这世界赚取的最后一笔利润。但是,这狗日的伤口和发烧!不过,也是奇怪,你没来的时候我精力十足,你一来,我就垮掉了!仿佛原来支撑我的那些钢筋骨架都随着你的到来,而让上帝给抽走了!现在你知道了吧,是结局杀了我!结局这狗东西一来,我就熬不下去了。我不怨你,也不怨上帝,看来我就应该这么死去。所以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这世界不欠我的,倒是我欠这世界的。我杀了人,还卖给人毒品。

朱平平说,我是不会杀你的。

马革说,杀死一个匪徒是无罪的。

朱平平说,那我也不杀你。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马革失望地说,看来我无法得到一个独一无二的死了。他又指指小瓦,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人。

马革的话正在逐渐接近无意识发声,朱平平觉得他活不了多久了。你还有什么事想办?她问马革。马革说,也没什么事。我躺到小瓦那里,你给我伤口这里堆点冰,让我别这么疼。然后你就走吧。

等等!他积攒起最后的力气,说:

告诉外面那些人,特别是那些狙击手——我打越南的时候,二十一发子弹击毙二十人,伤一人,零失误。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朱平平说:

你枪里不是没子弹了吗?

镜头摇向正在跨过绿化带的朱平平,又摇向记者自己。最后的结局!记者狂呼。人们看到朱平平在绿化带里停留了片刻,再次走过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束白色月季花。她边走边欣赏着月季花,低着头,似乎被那香味陶醉了。

警察们在狙击手的严密监控下,采取迂回包抄的战略,从四个方向朝超市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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