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价一个人,关键是看她为什么人服务的。她看不起出力的劳动人民,她是为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服务的。
我作为这样一个人物的帮闲,是糊里糊涂地和她站在一个阶级的阵线上,我的脑子里也是有着看不起劳动人民的成分。
当时我糊涂地认为,秋梅小姐比其他的妓女好。可是事实是,那些出卖肉体的妓女的思想是高尚的、可贵的、值得歌颂的。她们是忠诚的为劳动人民服务的。我举一个难忘的例子。一次,天下大雪了。地上都变得白了,地上很冷,冷风吹得骨头都打寒战。这是怡红院生意最惨淡的日子,客人稀少,屋里寒冷。冬天最好的生活用品不是吃喝,而是取暖用的木炭。大冬天的木炭是比粮食还贵的东西。每个妓女的屋子里都有木炭火盆,谁的木炭火烧的火旺,她的生意就会兴隆,往她的屋子里钻的男人就多。毫无疑问,在怡红院里秋梅小姐的木炭火盆的火烧得最旺。那些长相不太好的妓女就像受压迫、受剥削一样,遭受寒冷,日子过得很寒碜。
妓院的老鸨是不问妓女的生活。她关心的是钱。你挣不到钱,就只能说明你没有本事,你连上缴老鸨的钱都挣不来,你只有滚蛋了。
所以说,怡红院真正的地主老财或者叫资本家是妓院的老鸨。她的剥削形式是温柔的,就像是披着羊皮的狼。她应当是我们这些受苦人的斗争对象,秋梅小姐是可以团结、争取的对象。当时,我还是没有觉醒,我还叫老鸨为干娘。不是我愿意叫的,是她让我叫的,我看到许多人都这样叫,我也就跟着叫了起来。老鸨是我的干娘。我的干娘是一个剥削者。在怡红院遭受毁灭之时,我还不知道我的干娘——怡红院老鸨的姓氏名字。
还是接着说冬天的故事吧。冬天妓女的生意是惨淡的。最冷的天气,妓女们需要的是木炭。一次,天下了好几天的大雪。木炭的储备快用完了,大家都盼望着大街上有叫卖木炭的声音。有叫卖的,刚叫了两声,就被别的妓院抢走了。于是,干娘组织人员大清早到大街上等。我和树干大叔还有几个伙计,冒着严寒到大街上等待卖木炭的卖炭翁。
我和树干大叔一组,树干大叔有经验,他领着我跑到了离开大街几里远的土路上,终于迎来了卖炭翁。我们帮着他拉到了怡红院,我和树干大叔都热出了汗,再也感觉不到了寒冷。所以说,劳动人民是最光荣的。
木炭来了。大家都高兴了。好像是怡红院过年一样地欢乐,她们花枝招展地站在自己的门口,快乐地说笑。大家都是熟人了,少不了开玩笑。有的拿树干大叔开玩笑,说:“大哥哥,把我的木炭送到屋里。”树干大叔会高兴地问她:“送到屋里有什么好处。”妓女说:“让你在我的屋里烤木炭火。”树干大叔也幽默,说:“我不要木炭火烤,我要你烤,怎么样,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干了。”妓女就骂:“树干你个死鬼呀,你是越学越坏了,好吧,你快送吧。”树干大叔对着妓女说:“要是你骗我,我就用木炭涂你的脸,把你的脸涂成黑鬼。”妓女说:“好坏呀,你这个死鬼。”
妓女是受压迫者、是被剥削者,可是有的妓女的思想还是没有达到高尚的境界,没有职业道德的概念,她们的服务水平还是有待提高的。
就是那一次,有一个叫铃铛的妓女干了一件没有道德的事,她把卖木炭的老实人给耍了。后来在有职业道德的妓女的批评教育下,悔过自新了。
还是那一次,是我和树干大叔在大街外截来的木炭车。铃铛可能是知道的晚了,她出来的时候,木炭已经被人瓜分了。她只有傻眼地看着。待到众人的木炭被卖炭翁用秤称好后,还剩下了一小堆烧得不太好的木炭,大约有二三十斤吧。
这时,铃铛说话了,她对卖炭翁说:“剩下的都给我了,你要便宜点。”当时,树干大叔也钻进了妓女的房间,和人家快乐了。只剩下我。我听得清清楚楚,卖炭翁说:“你放心大姐,我会给你称好秤的。”卖木炭是按斤两算帐的。我看到了卖炭翁的脸,好像是烧熟的红薯皮,黑里透红。他呵着热气,卖力地把木炭拎起来,秤杆子抬得高高的,秤砣往下滑。他抓住了秤砣,说了斤数:“二十八斤整。”
铃铛说:“算二十斤。”卖炭翁说:“大姐你不能去这么多啊,我是拉了几十里的雪地,雪地下是粘泥,车子拉不动啊,我是深更半夜就出来了,我从人家手里接过来,我不挣你的钱,你得给我本钱吧?”
铃铛用眼睛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个炭贩子也不容易,好了,我不给你挣了,算二十五斤。”卖炭翁看着铃铛点点头。
我想帮忙把木炭送到她的房间去。哪知道,铃铛把我的手给拦了回去,生气地说:“去去去,找你秋梅姐姐暖和去。”
她对卖炭翁说:“大哥帮我送到屋里去,我再给你钱。”
卖炭翁还在犹豫着,铃铛训斥他了说:“走啊,我还不给你钱吗?”
卖炭翁如俘虏一样跟着铃铛背着木炭进了她的房间。
我当时生气了,在生铃铛的气,她看不起我,她算什么东西,她比起秋梅姐姐差远了,秋梅姐姐她对我非常好,可是,铃铛对我经常是冷嘲热讽。
我坐在院中。也就是过了一会,看见卖炭翁像作贼一样慌慌张张地从铃铛的屋子里出来了,到了大门拉着自己的车子走了。接着是铃铛穿着棉袄,敞着怀,站在门口哈哈大笑,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几个妓女出来问她笑什么的。
她还是笑,手里拿着手绢,用拿手绢的手指指着没有走远的卖炭翁,大声对卖炭翁叫道:“腿弯子,腿弯子,是腿弯子啊!”
几个妓女忍不住地骂她,是不是耍了人家?
铃铛说:“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说不要炭钱了,我就上了被窝,给他一个腿弯子,他真是没有见过女人的,把我的腿弯子当真的了,哈哈……”
铃铛说完还在笑。另外几个妓女就开始骂她批评她了,她们说:“你真是黑了心,要骗也不能骗这样的人,冰天雪地地给你送炭来,容易吗?”有良心的妓女们说:“铃铛,我们不能做太缺德的事,要么你给人家炭钱,要么你好好满足人家,我们要用劳动换来报酬。”
铃铛在几个妓女的批评教育下,开始思想转变,对我们几个男人说:“你们见到那个卖炭翁,一定把他叫来,不然我的心里像欠了他什么似的。”
大懒支使小懒,小懒干瞪眼,任务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在大街上找了好几天才见到了那个卖炭翁,我对他说:“上次那是假的,是腿弯子,这回呀人家要给你真的了。”卖炭翁说什么都不去找铃铛了。他说:“要是真的,她得要我一车炭的。我不去,我知道妓女不好惹。”
铃铛再也没有和卖炭翁发生什么关系,就像是一桩简单的皮肉交易一样,完了就忘记了。可是,这件事之后,铃铛的道德观念改变了。没有改变的是我的主人——秋梅小姐。她是不同情卖炭翁那样的劳动人民的。她谁也不关心,她关心的是她自己,她是满脑子的资产阶级的自由享乐思想。
我以上举的例子就是来论证秋梅小姐的阶级问题的。结论是:她应当是一个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无政府主义的自由享乐主义者。
这样的阶级是一个中间阶级,最容易发生动摇,要么加入到人民的队伍里来,要么投靠到反动阶级的怀抱里去。
在旧社会,像秋梅小姐这类人,她得不到广大劳动人民的同情,也得不到地主资产阶级的庇护,注定她的命运是曲折的。
这是无产阶级伟大领袖的英明论断。事实证明是正确的,有预见性的。
打破秋梅小姐所谓自由美梦的是一个穿军装的霸道男人。时间是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天,我那时十一岁。
记得是刚过了中秋节,怡红院的外面来了一支部队,部队就停在了怡红院的门口,带队的是一个高大威猛的军人,军人脸上有几个大麻子,大麻子说话是一口东北口音。对了,这是一支国民党的正规军。
部队停下来了,当官的高大威猛的麻子军官屁股后面带着两个卫兵进来了。怡红院的妓女们都半敞着门,在窃窃私语,好似这支部队要集体嫖娼似的。
我的干娘出来招呼客人,她和电影里的老鸨一样向当官的献殷勤,其实是想着人家腰包里的钱财。她对当官的说:“长官啊,是不是您的弟兄都要姑娘呀?你们都要来,我可以出面讲情,优惠你们的弟兄。”
麻子军官骂了干娘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子的弟兄是不嫖娼的,老子的弟兄要听你这儿的秋梅小姐弹琴唱歌,还不快去,妈啦个爸子。”
干娘忙吩咐我,对我说:“小圈,好孩子,快去叫你姐,告诉她来客人了,让她出来。”
我跑步上楼,到了秋梅小姐的屋子里,慌慌张张地说:“姐,姐姐,外面来部队了,他们要你去唱歌。”
秋梅小姐早已化妆好了,听完我的话,拿着琵琶跑出去。我也跟着跑了出来。秋梅小姐在怡红院的大门口,给当兵的弹琴唱歌,我还记得她先唱的是我熟悉的柳永的《雨霖铃》,里面的歌词我还记得了几句,什么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秋梅小姐唱的大多数是伤感的,表达的是个人恩怨的曲词。我那时不理解她的感受,也不理解那些当兵的感受。那时,我还小。
秋梅小姐唱得很投入,当兵的报以热烈地鼓掌和喝彩,他们叫好。
我那时是为麻子军官服务,端茶倒水的活自然是我的了。大麻子军官看得直挠头,两个贼眼是不怀好意地看着秋梅姐姐的胸脯。
秋梅小姐的演唱结束了,麻子军官给了钱带着人走了。本来以为是皆大欢喜,可是到了晚上发生了意外。对于怡红院的人来说是个意外,对于秋梅小姐来说也是个意外,但是对于无产阶级的理论来说,代表地主资本家利益的国民党军队的军官玩弄、欺骗、甚至是赤裸裸的强奸了代表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享乐主义者的小姐是历史的必然。
晚上,怡红院的生意在火热着,妓女们有的在谈价钱,有的在接客,还有许多有钱人来找秋梅小姐,要听她弹琴唱歌,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想得到她的青睐。怡红院是很热闹的。这是怡红院生意旺盛的时节。
在不太晚的这个晚上,麻子军官喝醉了酒,摇晃着,被两个卫兵架着闯进了怡红院。麻子军官大叫着:“秋梅小姐,秋梅小姐我来了。”
秋梅小姐正在为客人弹琴,客人和她都看到了一个醉醺醺的军官,他们身上都有枪,他们是不好惹的。我正在为客人服务,看到此时的情景,我低声问秋梅小姐:“姐姐怎么办?”秋梅姐姐把手按在我的肩上,小声说:“你不要多话。”
麻子军官摇晃着来到了秋梅小姐的身前,嬉皮笑脸地说:“为哥哥唱一曲。”
秋梅姐姐知道他醉了,对他说:“你还是去休息吧,明天你醒了酒,我再给你弹琴唱歌。”
麻子军官发火了,他拔出枪,对着看着他的客人们大叫:“我现在就醒了,我要是没有醒酒……”说完,用手枪对着客人们的头顶上连放了三枪。子弹如惊慌的鸟叫,从客人们的头皮上飞了过去。客人们吓得阳痿了。
麻子军官哈哈大笑,他用枪对着客人们问:“你们说,我是醉了还是醒了?”
客人们说:“醒了,长官。”
麻子军官说:“要是不醒,你们的小命就完了。”
麻子军官说完,腿一蹬,醉倒在地上,两个卫兵忙把他架起来。
麻子军官大叫:“秋梅小姐,我醒着呢,你看我放枪。”
卫兵大声对客人们说:“妈啦个逼,你们真得想死,还不快跑。”
一个卫兵从肩上卸下步枪,对准了客人。客人们才感到了害怕,他们抱头鼠窜了。
怡红院里的嫖客和妓女被麻子军官的枪声吓得惊慌失措,以为发生了匪盗的袭击事件。老鸨也出来了,他们见是麻子军官喝醉了酒,一颗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麻子军官喝醉了酒,是来闹事的,是来找秋梅小姐的。妓女们开始继续接客。
却说秋梅小姐,在麻子军官往空中开枪之时,她就抱好了自己的琴,在他醉倒在地,卫兵驱赶众人时,她就招呼着我,拉着她往自己的屋子里跑。我感觉她的手在发抖,我也感觉她的身子在打寒战,是害怕所至。
我和秋梅小姐进了屋子里,关死了门。却听到了麻子军官在楼下大叫:“秋梅小姐,你在哪儿,你快出来,我想死你了。”接着传来卫兵砸妓女的门声,问秋梅小姐住在哪个屋子里。
我当时还不是多么的害怕,我却看到了秋梅小姐是非常的害怕,她抵抗房门的身子在发抖。
麻子军官还在叫秋梅小姐,叫声是有远到近,终于到了秋梅姐姐的门口了,麻子军官在叫秋梅小姐,叫声好似猫要吃鲜鱼了。我听到了卫兵说:“连长,就是这个房间,秋梅小姐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