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饥荒的年月,人人挨饿,都想减少负担,可是我又增添了负担,别人都骂我疯了,想儿子想疯了。俺娘在大嫂的挑拨下,也说我疯了,不该从外面抱一个野种来。我娘问过我程山的来历,说,小三,你从哪儿捡来的孩子,你见过他的爹娘吗?还是穷人家扔在路上的野种?我就和俺娘吵架,说,我愿意抱个野种。俺娘,我敢给俺娘吵架,不敢和别人吵,吵得俺娘也绝望了,说,好好,以后我就不问了。我说,我姓我的李,跟你们的李无关。
关键是俺爷,当大队干部的俺爷彻底和我这个反革命的儿子划清了界限,他不认我这个儿子,就不认吧,他认他的同志。俺家也有好心肠的人,就是俺二哥一家人,他们还有善心,二嫂经常过来抱抱程山,给程山洗洗衣服,给程山一点东西吃,程山能活着多亏了他二大娘。程山会跑了,就和二哥家的小明志一块玩,也和老大家的大光二亮一块玩。小孩子打架是常事,每次挨打的是程山。程山挨打了还不算完,老大娘子给恶狗一样找上门来骂我,骂程山。我有气没处出,只有逮到程山打,打得越狠是越解气。我知道不是有心打程山的,是打别人的,可是受痛的是程山呀。程山是在打声骂声挨饿受欺负的环境中长大的。
程山长到七八岁时就学会了偷。程山本来是个野孩子,长得给野狗野猫一样,程山会爬树,比猴子爬得还快,程山偷吃生鸡蛋偷吃过生猪肉。程山是我的养子。人家都骂程山是野种、杂种。程山呀,你活得真不容易。那时,家里穷,没有吃的。程山,你整天和那些野孩子一块玩,白天黑天不进家,我也粗心,不进家就不进家,没有事的,没有人打你这个野孩子的主意。只有老大娘子在打你的主意,就是要把你挤走,她要让他的儿子来图我的这片宅子。不可能,就是没有程山我也不同意。我就是要守住这片宅子,这片宅子是大狗二狗的,是程山你的,谁也别想动它一根草。谁动了,我就跟他拼命。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这片宅子了,不想让我住要撵我走,我就跟他拼命。我和俺大哥俺嫂拼过一次命,都是因为程山。
程山上学了,程山和别的孩子一样上学了,我是多么地希望他能识字上好学的呀。程山虽然比老大老二的孩子上学晚,穿的也孬,可是他聪明,他是我的儿子,跟我上学一样,老师讲过一遍就会。程山是个神童,老师在课堂上夸过他。就是他太脏,又喜欢在班中调皮惹事打架。有本事的孩子都不是小绵羊,都是带刺的刺猬。
程山上学了,让我操心的事多了起来。他是经常和人家打架,吃亏的是程山。小孩子打架是常事,打就打吧,程山就是在打架锻炼中成长起来的。他挨打吃亏了,到了家还不敢告诉我,只有把苦咽在肚中。他也知道,他的爷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坏人。他受了气就得忍着,就得学会忍受。程山从小就学会了忍受,把身上的伤痛和遭受的屈辱埋在心里,不让我知道。程山从小就是条乖觉的狗,不,是狼,是虎,没有从小的过去哪有今天的辉煌。
程山成了班中的怪孩子,班中的同学都嘲笑他吃的孬穿的孬,脸也不洗,简直就是一个小叫化子。虽然那时提倡无产阶级,可是还是嘲笑没有娘的程山。程山的脾气个性有随我,精明而又倔强,有时也固执,但也有随他娘程月凡的性格,胆大、怪异。
程山和别的孩子打架,别人家的孩子吃了亏,家长就找上门,有的是骂有的是上门来找我,令我难堪,我只有陪礼陪笑。有时见程山回家了,他已鼻青脸肿,衣服被撕烂,我还怎么管教他呢?我只是问,你怎么又和人打架了?他只是怯怯地回答,人家骂我是狗娘养的,不怨我。不怨你?我就生气了,逮到程山就打,有时就是逮到他发火。我知道我是在发泄,我对不起程月凡,可是,谁又能理解我?
程山在外挨打,到家又挨我的打,已成常事。我的怒骂声和程山的没命的哀叫声连成一片,成了我家的生活。扒在门外偷看的小孩,则会幸灾乐祸地看程山挨打,然后就传播了出去。明天,就成了讥笑痛骂程山的资料。程山,只有遭受屈辱!
程山在外和别的孩子打架,也和老大、老二的孩子打架。老二的孩子对程山还能过得去,不欺负程山。可是老大家的两个浑蛋儿子大光二亮,跟他们的爹娘一样,看不起程山。他们很傲,根本不理会程山,上学从来不和程山一块,程山在外打架了,吃亏了,也不管不问。他们根本就不把程山当兄弟。老二家的孩子,还经常来向我告状说,程山又在外和人打架了,他们拉开了,不要和那几个调皮孩子一块玩,谁知道怎么他不听话,又和他们玩在一起了,又打了死狗架。我听了,一面对他们说,行,等他来了,我非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你们以后替我看着他,啊,好孩子。
程山上三年级时,我和俺大哥大嫂拼的命,都是因为程山。程山在班中是学习最好的。最好的会逞能,逞能就有人嫉妒。别人嫉妒管个屁用,只有自己家人才可怕。老大一家人是最红眼的。老大的两个儿子大光二亮,吃的喝的穿的都好,就是学习不好,脑子不够用的,从小看老,就知道长大是个种田的命。俺大哥当了队长是靠耕地上去的,俺大嫂是个文盲,他的儿子学习就不好。老大两口子也在家打过大光二亮,骂他们笨,不争气。说你们就不如那野种程山吗?他们心里嫉妒程山,可是在外却说现在讲究又红又专,不红再专也没有用。我听了,心中就有些高兴,心中嘲笑他们。
我从程山的身上又看到了希望。没想到这希望就很快破灭了。
一天中午,我从田里归来,烧好了程山的饭,等他放学来吃饭,别的孩子都回家了,他还没来。我知道他调皮,得晚来,我就等。终于等到程山。
程山回家时,脸青了,鼻子破了,鼻子上的血干了,我知道他在外跟人打架了,挨打了。我就问,你跟谁打架了,打的你这么重,我去找他家人评理去。我生气了。我不能再容忍别人欺负我的儿子。程山害怕了,缩在一角,捧着泥碗胆怯地看着我。我指着他说,你说你给谁打架的,你不说我就打你。程山怕惹祸不敢说,我就气,就上去一巴掌把饭碗打掉,又几掌打在他脸上,我大声叫道,你说你和谁打的架,你说我不打你,我去替你出气,你不说,我就打死你。程山吓哭了,边嚼着饭边哭,但不说出是和谁打架了。我更生气了,我就大骂,操你娘,你快说,老子打他去,我给他打架!
我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在门外接话茬了,说,你来打,送上门了让你打,俺儿子让你儿子打了,再让你来打。
是老大娘子的声音。大嫂领着他的两个儿子来到我的院子里,就站在堂屋门口,打上门来了。
我也气。我什么都明白了,是他们大光二亮打的程山。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能打过程山,别说他弟兄俩合伙打他了。可怜我的儿子在外被人打了,到了家里又要挨我的打,这还不算完,老大娘子带儿子又打上门来了。
我也气,冲出堂屋,指着大光二亮就骂,骂他娘个逼 ,心怎么这么狠,还想把我的儿子打死!我大嫂没听我骂完,就跺脚,手指着我泼骂起来,她骂我,你娘个逼,你娘个逼,你欺负俺,你的野种也欺负俺,今天就不愿意那个野种,就得打你。我骂道,你娘个逼,你欺负上门来了。就推她,她就上来打我。
我就和俺大嫂打在了一起。我也真得生气了,不是一时之气,是多年的怨气,是仇恨,就全部发在她身上,我也不计后果了。我用拳头照老大娘子的脸捣了几捶,捣得她鼻青脸肿。
大嫂让我打了,那还了得,她就大哭大叫,要和我拼了,她疯了,大叫着说,我不活了不活了让我这个反革命打死。
我刚出了气,以后就不敢动真的了,处处让着她,她是得寸进尺,和我打,我们是边打边骂。
打架时,两个孩子还是傻看,老大娘子就冲他们说,快叫你爷去,我都让人打死了。那俩个孩子才反应过来,跑回家叫我大哥去。我大哥正在家里吃饭,知道了就跟着儿子跑来了,见我打他的女人了,就气了,指着我,骂我是禽兽不如的东西,上来就打我的脸,我不服要和他打。老大娘子上来,指着自己的青脸说,我让你打死,就用头撞我。
老大见她的女人让我打了,就恼了,上来抓住我就打,大嫂又抱住我,俩人把我打倒在地上,我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打了我还算没完,老大娘子喝令大光二亮把程山拉出来打。大光二亮见我挨打了,就躲在堂屋里不敢出来。老大娘子气不过,就进了屋,大手抓住程山的头发,就像抓耗子一样抓出堂屋,让大光二亮打。俩个小孩见他们的娘动手打了,也就过来像他们的娘打我一样的动手打程山。程山见我挨打了,反而不哭了,让他们打。他知道是他惹的祸,就忍着,疼痛难忍时才会叫。
老大娘子扯着嗓子,像狗像狼一样地骂程山,骂我。她指着挨打的程山骂,你个反革命杂种也来欺负俺,不对你们专政还不行来,还说对你们狠了,我看是轻了,明天就对你们专政。
骂了一会,打得也手痛了,老大、生产队长、队里的红色霸王就哟喝了一声,带走了他的老婆孩子。
可怜我和程山父子挨打挨骂,谁来过问呢?谁又敢过问呢?亲人啊!
程山就是在那天我们被打的那天夜里失踪的。
程山一天两天不上学无所谓,一天两天不进家也无所谓,只要他还活着就好。我又气又恼,生了一场病,就忽略了程山,几乎将他忘了。是老二的孩子来问我,三叔,程山哪?老师让他上学去。这时,我才支撑着身子起床找程山,老二家的孩子的小朋友找程山,几个庄都找遍了,都问遍了,没有程山。
程山失踪了。我惟一的活着的儿子失踪了,我活着的希望破灭了,我想起了我死去的亲人,刘文敏、大狗、二狗,还有程月凡。我对不起程月凡啊,我没将她的儿子照顾好。
程山失踪了。小小的孩子能到哪去,肯定死在外面了!
程山失踪了,程山死了,我就气疯了。我得了神经病,是生产队的疯人了。我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当了鳏夫,生产队叫我是五保户,五保户就是绝户头,我的心中没有爷娘了,没有兄弟姐妹哥嫂侄儿,我没有亲人,我的心中只有刘文敏,只有大狗二狗,只有程月凡,还有程山,他们就活在我心中。我慢慢习惯了,夜里醒来和我的亲人们说话,我和刘文敏和大狗、二狗、程月凡说话,有时是吵架。
生产队的人都说我李兴民完了,彻底完了,想找个女人是不可能的了。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子,哪个女人会跟他过日子。
我是疯子,我是乞丐,我是五保户,我是绝户头。我孤身一人生活了下半辈子。我要是死了,我的这片宅子都要被人占有了。是老大的孩子,老大的大光二亮已经结婚生子,他们巴望我快死了,他们好图这片宅子。我不给,我死了也不给,我成了绝户头,我要给就给老二的小明志,小明志也结婚了,生孩子了。只要我不死,这片宅子谁也不能占领。
我是一个绝户头,我没有后人了。二十年后,天又打响雷了啊,睛天打了一个响雷,我的程山没死,我的程山还活着,程山已经混出了个模样,比老子当年还风光百倍。
有一天,一辆小轿车开到村口,找李兴民。却找到了俺大哥李兴林家,俺大哥带人来见我,说这是俺老三李兴民。坐小车的是上级派来的头头,宣布给我摘帽子,我不是现行反革命了,是自由公民李兴民了,我听了,我哭了,然后又大笑起来,我终于自由了。我又问刘文敏给摘帽子了吗?
坐小车的头头问,谁是刘文敏?
我说,她是反革命家属。
头头说,没有反革命了,也就没有反革命家属了,都平反了。
老大说我神经有问题,就给搪塞过去了。
中午,上级的人请我们吃饭,老大、老二和我都去了,在酒桌上才知道,程山还活着,程山现在在香港了,并且混得很好,有很多很多的钱,比银行的钱还多,怎么那么多钱啊。
程山,我的儿子你没有死,我听了,心中就狂喜,将酒桌给掀了,我就哈哈大笑着疯跑出去。
程山是我的儿子,沾光的是老大,他经常被叫到县里乡去开会,还当了政协委员。好处没有我的了,没有老二家的了,我就更气了,我就不认程山是我的儿子。
程山开始往家里来信,信是写给我的,让老大家的孩子接了,给回信,不让我知道。最后,我还是知道了,把信抢回来,让小明志按我的意思回信。程山才不认老大一家人。
程山,你是我的儿子,我没有绝后啊,我宁愿不认你这个儿子,也不让你跟小李庄的李姓仇人近乎。你要知道你大狗哥、二狗哥死了也不准进祖坟,刘文敏也是你的娘,领着你两个哥哥,孤儿寡母的在外流浪,没有家啊,整天来缠着我,让我走。
程山,我的儿,你来问我,谁是你的亲爷,谁是你的亲爷爷,我不知道?要问,你问你的亲娘程月凡去。程月凡昨晚告诉我了,不能告诉你我们的过去,也不能让你知道你的真实来历,刘文敏也骂我了,不要认你,怕你认仇人为亲人,大狗、二狗也拉住我的手,说,爷,不让弟弟认你是亲爷,姓只是个符号,我们与小李庄的李姓是仇人,是血海仇深!
刘文敏、程月凡咱们没绝后,大狗二狗你的弟弟都有儿子了,他们叫你们大爷、二大爷,刘文敏、程月凡咱们的儿子有出息了,程国光我替你制造了一个好儿子,程山是我们大家的儿子,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