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带头向死难的战友致敬、鞠躬。矿井四周所有的人站起,学着将军,向死难的战友致敬、鞠躬。三鞠躬。
青蛙眼担挑队的队员们与外地的担挑队队员们一样用力举起了庄严的扁担。
接着,保卫队在矿井沿放了炮,共十九响。鸣响的炮声,既是为战友送行,又是向灾难宣战。
在这一刻,我流泪了,所有的人都流泪了。十九响之后,将军向矿井敬了军礼,然后离开了,青蛙眼担挑队与外地的担挑队也陆续离开了。将军后来又来过铁矿,可是青蛙眼担挑队却从此消失了,人们传说,青蛙眼担挑队挑着铁矿石,长征到了老家,听说国家取消了他们家的炼铁炉,原因是他们家炼出来的铁不合格。他们听说后,忽然如放了气的皮球,集体死亡。
悲壮的葬礼之后,矿井四周的人都散去。我们队担挑队的人也走散了,大家各自挑着铁矿石回家。我,挑了铁矿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职工家属宿舍,到了程月凡的那道房前。矿区家属宿舍,几乎每一排房子都挂了白幡,都有穿白孝衣的女人。死的都是男人啊。
到了程月凡家,看到她家门前贴了白纸,我知道程月凡的男人程国光死了,程月凡成了寡妇。我哀伤着为程月凡可怜,她的男人死了!
到了她家门口,门口挂上了竹廉子,我站在门外徘徊,我知道程国光死了。我不是他什么人,应该回去的,可是程国光死了,我该说两句人话,安慰安慰她,也是人之常情。
我就把担子停靠在他门口旁。有个妇女掀开竹廉看了我,不认识。就放下竹廉进去了,接着程月凡穿着一身白孝衣掀廉出来了,她红肿着眼说,进来吧!看到她悲兮兮的样子,我没法拒绝,就跟着进了屋。我看到了程国光的灵台,就跪倒哭起了大哥。我也不知道是我大,还是程国光大,我就称大哥。我干哭一阵子大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程月凡和几个妇女也跟着哭了起来。程月凡哭得最痛,她在哭道,你死了,我怎么过呀,我的娘啊……
我被身旁的两个妇女劝住了,说,大兄弟别哭了,人死了死了,别伤了身子。本来我没有泪的,被她们一劝,又听程月凡的话,我想程国光年轻轻的死了,这是不应该的。于是我就大哭,带了泪,大哥,你年轻轻的不该走呀,你走了,嫂子她怎么过呀。我这一哭叫,劝我的妇女松了我让我哭,她们也哭了起来。程月凡本来不哭,看到众人哭泣时又大哭起来。
我是动了真情。一阵哭丧之后才结束。屋里的人都以为我是程国光的乡下朋友。后来,我也想,程月凡怎么成了我的嫂子呢?
我就是在那儿认识程国光的叔叔赵振抗。赵振抗是矿上的干部,在我哭丧之后,穿着一身中山装,一个很有风度的中年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程月凡见他进来了,慌乱着,热情地介绍着。程月凡对我说,这是俺叔。我也躬身叫了声大叔。赵振抗很和蔼地说来了侄子。程月凡郑重的介绍了我,说,叔,他叫李兴民,他爷是小李庄的大队书记,他哥是生产队长,他是国光的好朋友。
我想我是程国光的好朋友吗,程国光还打过我呢,还想把我的下面拽掉了喂狗呢。我就坐在了赵振抗身边。赵振抗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卷烟,递给我,我说不会抽。
赵振抗抽起了烟,吸了口气说,出事夜里我也值班!他说起了出事的经过,他说国光不该死的,他快爬上来了,如果再爬几米就死不了,就那几米爬不动了。在最底下的人是没法活,水来的太突然,他是在离最底二十米的坡上。国光是不该死的。如果是刚上班发水,国光就没事的,冒水偏偏是快下班的时候,工人都累得一点力气没有了,国光就爬不上来了,哎……这孩子的命苦呀,从小没爹没娘,是我把他带大的,哎,结过婚,刚开始过好日子,就……说着,他用手抹眼泪。
我听着,想到了那冒大水的情景,大水往上冒,能逃命的都想办法逃命。程国光往上跑。爬山的滋味只有两条腿能体会。程国光跑了几步,累了,开始走,又走了几步;开始用手用腿往上爬,太慢,就被洪水猛兽吃掉了。我又想到程国光死的原因是他累的没有精力了,要是有精子怎么会死呢。
赵振抗坐了一会就走了,他对女人们说,你们也走吧,人死了就死了,再伤心不能活了。矿上的领导有指示,你们不要搞迷信,你们要注意影响。
赵振抗走了,屋里的女人们走了。我想走。我说想走时,程月凡已挎起了篮子,篮子里盛着火纸。她对我说,你陪我烧了火纸再走。我不能回绝她,就跟着她去铁矿井边给程国光烧纸还魂。那时,已破四旧了,不再讲什么封建迷信了。搞这些活动都是在暗中进行的。
我随她去了矿井边烧火纸,在行走的路上,我看到了程月凡的肚子挺了起来,还不太显眼,我猜想,她肚子里的东西要是我的种子的话,有三四个月了。
我们到了幽深的矿井旁,矿井边有许多人在烧纸,为亡者叫魂。四周的火堆围着幽黑的矿井,他们不敢哭出声,只是小声哭泣。程月凡也哭了。只是哭了一会就被我劝走了。矿上有规定不许在这烧纸,这是搞封建迷信,对矿山的社会主义建设有负面影响。可是,死者还在井下没上来呀,死了死了,死的人见不到尸体呀。
程国光没有尸体,程月凡只能在家里为他设灵位。
我们回到程月凡家,坐了一会,我想走,就对她说,我该回家了。程月凡怅然地望着我,说,你再坐一会。我说,我不能坐了,天黑了。程月凡说,你饿我给你做饭。我说,我不饿,我得回家了。程月凡哀求我说,你就不能再坐一会吗?我就坐一会,我看到穿着白孝的程月凡更漂亮了,也温柔了,多可怜的小寡妇。是啊,年轻轻的死了男人,以后怎么过呀。我只在心里替她这样想,不能说出来。
程月凡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突然对我说,李兴民,程国光死了,我没有男人了,你以后能常来看看我吗?我点点头,忽然又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怕人说闲话。程月凡捂着脸呜呜地说,怕谁说,我肚子的孩子还叫你爸呢,你怕什么?
这时我才震惊,我下的种子已在她肚中发芽了,可是她不是我的媳妇,我的媳妇是刘文敏。我的种子已在她肚中了,程月凡是我的女人了,不是媳妇是什么,是妃子是二婆。我他妈的李兴民真是命好,有两个媳妇了,那刘文敏是大老婆,程月凡是小老婆。
我卖乖地问,你不是说我下的种子是瞎种子吗?
程月凡靠近了我,用手扭了我的大腿,说,你真坏。
我哎呀着,说,程国光不是让我承认没有这回事吗?
程月凡听了,生了气,说,你去问程国光吧。
她上前安慰我,用手抚摸着我的大腿,碰到了我的大腿根子。她把手收了回去,脸红了一下,她接着咬牙又哭了,说,我怎么会看上你呢。
说完转脸对着程国光的灵位放声痛哭,哭自己命苦。
她这一哭,我才坚信,程月凡肚中的孩子是我的。我以后就该常来看看她的。于是,待她不哭了,我才对她说,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
程月凡听了我的回答,才放我回去。我走时,看到了程月凡哀求的眼神在希望我常来看她。可是,我不能。我必须回去,刘文敏还在家等我。
天刚黑,我就挑着挑子回到了家。刘文敏没有吃饱饭,在偷偷吃零食,她就怨我到哪儿去了,人家都回来了?
我说,到铁矿去了,程国光死了。刘文敏问,程国光是谁?我说,程国光是程月凡的男人。她明白了,说,噢,就是问咱借种子的那个女人的男人死了,哎哟,年轻轻的守了寡,以后怎么过呀?
我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死了男人就不过了。
我倒碗热开水,吃点剩饭,吃完上了床和刘文敏说话。我说,人啊,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活一天,是一天吧!
我再也不能告诉她程月凡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了,我有心思了,我在想着程月凡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三狗了。他们娘们怎么过啊。她让我经常看她去,我能不能去,万一让刘文敏知道了,麻烦就大了。
我有心思了。刘文敏看着我,问,你是不是又累了。刘文敏脱光了身子,两个饱满的奶子就像是奶牛下奶时的样子,坠在胸前。我伸手摸了一下,说,行了,快睡吧。
刘文敏让我给挠痒痒,她对我说,你给我挠挠后背,我有事跟你说。她转过身子,我就给她挠痒,她高兴了,说,下午,咱大嫂来了,问我,老三哪去了?我说,去挑铁矿石了。她说人都来了,就他没来,她站了一会,哄哄二狗就走了。
我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又安得什么心?刘文敏说,大嫂没说什么好像找你有什么事,好像不像是坏事。我说她那个狗眼,好事坏事从她眼中就能看出来。
夜里睡下了,我就有了心思,我的心里装着程月凡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醒,俺大嫂就来到了我家,在大门前高声说,太阳晒腚帮子了,还没起床。她在外敲门,刘文敏叫了,说,我开门。大嫂在外说,我走了,老三,生产队长找你有事。
我起了床就到我大哥家。我二哥也在我大哥家,还有几个人也在我大哥家商议事情。我大哥是队长,商议什么事就在我大哥家,商量好了再到生产队宣布。
他们见我来了,有的就招呼了一声走了,有的没走,我二哥也没走。
大哥端着饭碗,坐在橙子上,对着几个人也不避讳,说,老三,队里研究了,让你干保管员,你以后要政治挂帅,要明白现在是集体所有制向共产主义的全民所有制过渡时期,你要保管好生产队的东西。
生产队的干部队长、副队长各一个,管帐会计一个,管现金会计一个,管物的会计一个。管物的就叫保管员。管账的管物的都得有点文化,都得心细,还会计算。
俺大哥会耕,二哥会耙,是下地的一把好手,可是管账管物就不行。俺大哥不放心管账的管物的,如果说他们勾结,少多少粮食也没人知道。俺大哥、俺二哥和几个铁了心的人商议了多少回,才决定让我管物,干保管员。比如生产队仓库的粮食,堆在地上,如坟墓一样的尖堆。尖堆上再盖上生产队的大木印。木印就掌握在保管员手里。如果发现粮堆的木印没有了,那粮食一定有问题,看仓库的得负责。因为钥匙掌握在看仓库的手里。不用木印子的得有账,如,农药多少,耕地的牛多少头等等。
大哥说完,二哥几个人夸我干活不怎么样,算账还是有二下子的。我是俺庄的秀才,上完了高小,我大哥和二哥没有上学,只是上了几天识字班。大哥拿着碗,用筷子敲着,说,以后干了保管员,得积极了,干什么得有觉悟,别和那些落后的老娘们纠缠不清。
二哥几个人笑了。说得我脸红了。我知道这是我的缺点。
大哥说完,大嫂过来,递给我一碗热菜粥,我接过吃了一口,品了品感觉比我家的差。大嫂说,老三,以后你得经常向您大哥汇报,掌秤砣可不是好掌的,高一点,低一点就得出问题。
我知道秤砣的重要性。种地的农村人,到了收成时盼到家的就是粮食。谁都希望自己不吃亏。可是,有的掌秤砣的就要人为的分出个高低,高低就是不公平。不公平就有了矛盾,容易引发斗争。农村的阶级斗争并不是谁革命了,谁的觉悟高,而是利益。那时,不能讲利益,得讲利益的外衣,思想和觉悟。
我当了保管员,就算是生产队的干部了。俺家人除俺二哥以外,都当官了。我干出力的活也少了,私下的时间得到大哥家去转转,还得参加生产队的开会,所以搞投机倒把的活动就自动终止了。
今年开始大炼钢铁,说超英国赶美国鬼子,只要钢铁的产量了,地里的秋粮食没有收,好似只要有了钢铁就有了其他,粮食也能用机器造出来。秋粮没有收,就烂在了地里,明年的小麦、大麦也没有种下去。
冬天啊,火红的冬天。俺队的人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围着炼铁炉转。红红的铁炉,就像是神奇的卫星把我们带上了天堂,共产主义到了!
西北风刮着,干燥的严寒来临了,干涸的火红岁月在寒风中高蹈着。
地爪烂在了地里。本来刚够吃的粮食,一下子减产了一半。我们就要饿肚子了,好在我和刘文敏想到了办法,已经囤积了一些粮食。这些粮食是从地里偷来的,偷来藏在床底下的泥缸里。
偷也是不容易的。那时各大队、各小队都有民兵在巡逻,夜里在打更,防止地主富农破坏。宁愿让粮食烂在地里,也不能收。要是抓住了地主富农,就打个半死不说,还得送到大队去批斗游街。
我当了保管员,我随我大哥、大嫂,还有主管会计大鼻子,清点了生产队的仓库。仓库的粮食除去了粮种,每人才能分得一捧粮食了。群众不知道,只有我们几个人知情,但是,谁都心里有数,谁都不能说。我们是干部。我们也怀疑民以食为天的话是不是真得成了鬼话,难道这火红的岁月,真得不需要吃粮食了?
人是要吃粮食的,人离不开粮食。
五九年的春节前,那天是刮着大西北风,风沙茅草漫天飞。程月凡冒着风沙挺着大肚子,来到了小李庄找我,把我吓个半死。幸亏刘文敏没有闹,不然事就大了。